迷眼流金

我家住在古城的西隅。出門西行,走完半條街,越過一片菜圃,就是古城的西牆。這可能是先人的一大錯誤,就我而論,根本不該住在城西。

你不知道傍晚在城頭散步有多麼愉快。站在城牆上和縮在灰沉沉的四合房裏完全是兩個世界、兩種經驗。天高地闊,風暖衣輕,放眼看麥浪搖蕩,長長的地平上桃柳密如米點,是故鄉一大勝景。倘若天氣好,西天出現了落日晚霞,非等到那鮮麗的天幕褪盡顏色,你不忍離開。你會把那一片繽紛一片迷茫帶進夢裏,再細細玩索一次。

唉,你不知道,一旦登城西望,你會看見何等遼闊何等遙遠的田野。你會有置身大海孤舟中的哀愁。你需要一點興奮或一點麻醉,落日彩霞就是免費的醇酒和合法的迷幻藥。晚年的太陽達到它最圓熟的境界,給滿天滿地你我滿身披上神奇。它輕輕躺在寬大平坦的眠床上,微微顫動。如果眠床再鋪一層厚厚的雲絮,它就在雲裏絮裏化成琥珀色的流汁,不肯定型,不肯凝固,安然隱沒。一天結束了,而結束如此之美,死亡如此之美,毀滅如此之美,美得你想死,想毀滅。那時,我從暮靄中走下城牆,覺得自己儼然死過一次。

從前,我們遠祖居住在另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裏以產桃聞名。為了表示追念,族人特地在古城西郊種植一片桃林。西郊有一條小河,桃林在河岸兩旁展開,遠遠望去,好像貼在天幕上的一條花邊。每年春到,我在單調沉悶的四合房裏捉到迷路的蝴蝶,就知道桃花開了。

千百棵桃樹同時開花是絕對無法隱藏的事情!人站在城牆上,正好眺望一片紅雲。盛開的桃花受到夕陽返照,十里外看得見通天紅氣。世界是如此詭異、虛幻,令人心神恍惚,意志渙散。難怪到了花季,做父母的宣布桃林是孩子們的禁地,千叮萬囑,不許入林玩耍。誰要是反抗家長的告誡,擅自走進這個變色變形的世界,十個少女有九個回家發燒,十個少男有八個迷路。迷了路的孩子坐在河邊痛哭,等父親來救,他的父親帶著獵狗,敲著銅鑼,入林叫喊尋找,叫聲鑼聲震得花瓣紛紛下墜。

我開始接觸新的文學作品,從小說和新詩裡面去找苦悶啊、徬徨啊、絕望啊,蒼白得厲害。這些作品使我回味在落日殘照裏嘗到的毀滅之美。使我通體酥軟,不能直立,數著自己滴血的聲音讀秒。殘照迴光強化了這些作品的效果,使我渴望那些作品所描寫的乃是我的生活。我還沒有戀愛,先已覺得失戀。還沒有經商,先已想像破產。還沒有病,先已自以為沉痾難起。幸福似乎是庸俗的,受苦才有詩意和哲理。活著是卑微的,一旦死亡,就會使許多人震驚、流淚,舉出美德來做榜樣表率,或者誇張死者未來的成就,痛惜天忌英才。

我是沉溺在細膩的流沙裏,無以自拔了。我實在受不了夕陽下桃林的誘惑,尤其是紅花掩映下的那一條河。城牆外緣是大約廿度的斜坡,生滿堅硬的細草,可以當作天然的滑梯。我四顧無人,悄悄滑下去,沿著田間阡陌走。這是我最大的秘密,不能讓任何人看見。夕陽的光線從桃林頂上平射過來,刺得我眼花撩亂。忐忑的心更亂,硬著頭皮一溜煙鑽進桃林,鑽進一條紅通通熱烘烘的甬道。四顧果然無人,可是總疑心有什麼人躲在桃樹後面偷看。啊,那條河!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條河,水波微動,靜寂無聲,花在水裏,霞在水裏,分不出那是花、那是水、那是霞。紅得像火,濃得像酒,軟得像蜜。一躍而入是何等舒適,何等刺激!肉身在火裏溶解,靈魂向霞處飛昇,大地乾乾淨淨。

我想死。

我真的想死。

死了,我就是河的神,花的精魂,霞的主人。我就通體透明,仰臥在河床上的錦緞裏,浮在這一片銷骨的氤氳中,消失,消失,永遠消失,無影無蹤,不留一片渣滓。水裏鋪著一層霞,霞裏鋪著一層花,霞和花的岩漿塗在水的背面,水就像鏡子一樣,清晰的映出我的面容。我對自己的影子說,你要撲下去,撲下去,撲進溫柔而有彈性的流體,永遠休眠。

想著想著,心神幾乎粉碎,突然,水中的影像之旁,浮出一張嚴厲而兇惡的臉,瞪著充血的圓眼,來責備我的荒謬。我大吃一驚,跌坐河邊,平息劇烈的心跳。本能的回頭一看,一頭牛站在旁邊。原來是一頭牛,水中倒映著牛臉。河水的顏色那樣濃烈,擰曲了牛的形像。我是驚恐的,牠也是。牠懇切的望著我,有期待,有依戀。可是我總覺得牠的表情裏有許多責難,使我摸著胸口,望河,望一條血河。

記得有一次,我端著半盆清水,承受一滴一滴的鼻血,血珠兒在水中像傘張開,像一朵一朵桃花,像一片一片晚霞。終於,滿盆水都渾然一色。盆裏的水愈紅,母親的臉色愈蒼白。母親發現一切止血的辦法全然無效,忍不住放聲大哭,我聽見母親的哭聲,心頭一懍,鼻孔滴血竟停止了。可是母親的哭聲並不停止。俯身向河,滿河是血,是我流出來的鼻血,旁邊有母親的哭聲,哭我生命的萎謝,她的淚是另一種血。可惜啊,血變成汙水。母親啊母親,你為什麼那樣蒼白,難道失血的是你。不錯,是她,我的血管通她的血管,我的皮膚有了傷口,她的鮮血先我而涔涔,除非她的血乾涸,不許輪到我。母親啊母親,你用流血保護我,我必須止血保護你。

我輕輕的撫摩那牛,牛也輕輕抖動肌肉迎接我的手掌。晚霞餘燼將盡,桃林裏泛起一層灰白,牛的面容隨著變了,恢復本來的善良溫順。

牠非常安靜的望著前方。

我騎上牛背,緩緩出林。

抗戰發生了,一個黑臉漢子從戰地逃出來,做我們的國文教師。他的聲音宏亮堅定,平素卻沉默寡言。有一天,他問:

「聽說你會做詩?」

我說,是的。

「把你的作品,寫一首來看看。」

我說,好的。

我呈上一首:

——青青小草隨坡低,

點點春雲與樹齊,

獨立山頭思妙理,

溜圓紅日滾天西。——

他看了,沉吟了一下,對我說:

「詩裡面有衰敗的意味,不好。應該改掉幾個字,寫成另外一個樣子。」

說著,他提筆就改:

——青青小草隨坡生,

點點春雲與樹平,

獨立山頭思妙理,

溜圓紅日起天東。——

在他來說,改動了幾個字,用新生的興旺氣象抹去了衰敗,大功告成。可是,在我來說,紙上的旭輝依然是我心中的殘霞,因為我住在城西,不在城東。我看見的是夕陽黃昏,不是雲霞海曙。有些東西已深入我的骨髓肌理,使我的人格起了變化。字面上的塗塗改改無濟於事。唉,這是我住在城西釀成的苦酒。

苦酒換一個名稱還是苦酒。

我發現我的國文老師也是個喜歡苦酒的人,他也常常到西面的城頭散步。他從城南繞到城西,不辭遙遠,必定是愛上晚霞,晚霞在他眼裏冒著火星。他一步一步很沉重,肩膀左右傾斜才提得起腳步來。走著走著,好像為抵抗空氣凝結而掙扎。

終於,他用歌聲衝破沉默:

「流浪到何年何月,逃亡到何處何方,

「我們無處流浪,也無處逃亡!……」

我跟著他一起唱:

「那裏有我們的家鄉,

「那裏有我們的爹娘,……」

唱著唱著,他哭了,掏出手帕來,唱一句,擦一下。我也哭了,沒有掏手帕,我的眼淚太少,捨不得擦掉。哭泣好美好美,流亡好美好美。我恨不得是他,恨不得把他的淚放在我的眶裏,替他流亡……。

那年代,我們喜歡唱歌,也有許多歌可唱。音樂老師、國文老師、數學老師都把自己喜歡的歌教給我們,那流亡者,那闊肩厚背的黑臉漢子,唱起歌來全校各教室都聽得見。他率領我們浩浩蕩蕩到四鄉去宣傳抗日,挺胸昂首,引吭高聲,感動得我們這些小孩都覺得自己很偉大。

——我們從敵人屠刀下衝出,

痛嘗夠亡國的迫害恥辱,

遍身被同胞熱血染紅,

滿懷犧牲決心,和最大的憤怒。

唱到押韻的地方,歌聲帶幾分哽咽。但是接著又激昂起來:

——我們帶著救亡的火種,

走遍祖國廣大的城鄉山林,

冒著急雨寒雪霜冰,

不怕暗夜風沙泥濘。

唱著唱著,他的眼睛向遠方看,愈看愈遠,越過房屋,越過城牆,越過地平,向風沙泥濘的廣大山林看去,一臉的認真和堅忍,好像他已置身其間奮勇向前。啊,那是多豐富的經驗!多壯烈的滋味!唱著唱著,我也在那滋味裏醉了。

教完這首歌以後,國文老師就不見了。他沒有跟我們說要到什麼地方去,但是,我認為我知道。當天邊晚霞消失,我彷彿看見天外有一個人背著行囊,挺著胸膛,在大風大雨中奮鬥,在流血流汗中成長。那人是他,那人也是我。我再也不珍惜家庭的溫暖,鄉情的醇美,甚至也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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