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我是這樣想的——代序

琉璃是佛教神話裏的一種寶石,它當然是不碎的。

人不可能擁有真正的琉璃,於是設法用礦石燒製,於是有晶瑩輝煌的琉璃瓦。

琉璃瓦離「琉璃」很遠,「琉璃燈」離琉璃更遠,裝在琉璃燈上的罩子原是幾片有色玻璃。

至於「琉璃河」,日夜流去的都是尋常淡水,那就離「琉璃」更遠了。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琉璃,其實是琉璃瓦。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琉璃瓦,其實是玻璃。

生活,我本來以為是玻璃,其實是一河閃爍的波光。

生活,我終於發覺它是琉璃,是碎了的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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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

是的,如果把「自傳」一詞的意義向遠處引申。

我那位長於創作童話故事的朋友說,他正在描述他家的一隻雞怎樣變成一位天使。為甚麼要寫這樣一個故事?他說,他年少時曾經親手殺死一隻雞,深深感到死的恐怖和殺生的殘忍。這種感覺一直壓迫他。他需要來一次「超渡」。

作品的題材來自作者的生活經驗,作品的主旨來自作者的思想觀念,作品的風格來自作者的氣質修養。所謂「一切作品都是作家的自傳」,大致如此。

在福爾摩斯眼中,一個人的煙斗呢帽都是他的傳記。

在相士眼中,一個人的皺紋可以是那個人的傳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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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以寫作為贍家的手藝時,我相信形式可以決定內容,也就是說,為了寫一齣戲,必須使內容恰好填滿戲劇結構。

當我為自己而寫作時,我相信「內容決定形式」。生活,有時候恰是小說,我就寫成一篇小說,如果存心寫成散文,就得從其中抽掉一些。生活,有時候恰是散文,我就寫成一篇散文,如果存心寫成小說,就得另外增添一些。

生活,尤其是現代生活,必須依循種種程式、框架、條款、步驟,絕不能違抗,甚至不能遲疑。例如開車,好像是自己當家作主,其實在左轉彎的時候你的方向盤必須往左打,必須照規定換檔減速變換燈光,否則,當心!

我們在整天、整週、整月做「現代社會」這個大機器的一部份之後,何必再做戲劇結構的一部份呢,何必再做小說形式的一部份呢。

在寫《碎琉璃》的時候我是這麼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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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飲酒,創作是藝術的微醒。

閱讀是飲酒。當讀者醉時,創作者已經醒了。

當讀者醒時,作品就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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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如果人造速度能超過光速,人可以追上歷史。

如果我們坐在超光速的太空船裏,我們可以看見盧溝橋的硝煙,甲午之戰的沉船,看見馮子才在諒山一馬當光。

在超光速的旅程中將設有若干觀察站,讓我們停下來看赤壁之戰,看明皇夜宴,看宋祖寢宮的斧聲燭影。

歷歷呈現,滔滔流逝,無沾無礙,似悲似喜。啊,但願我能寫出這樣的作品來!當我寫《碎琉璃》時,我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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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海邊看山。海可以很大,很大,大到「乾坤日夜浮」,也可以很小,小到只是一座山的浴盆。

早晨,那山出浴,帶著淋漓的熱氣,坐在浴盆旁小憩,彷彿小坐片刻之後要起身披衣他去。

我看見它深呼吸。我想它心裡有許多秘密,可惜不能剖開。即使剖開也無用,真正的秘密不是把肉身斬成八塊能找出來的。

我尋找它的額。不知它在想甚麼。誰能發明一種儀器,把一種能投射過去,把一種波折射回來,變成點線符號,誰能解讀這符號,醫治人的庸俗。

那時候,我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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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琉璃》出版後,讀友陳啟新先生寫了如下幾句話給我:

琉璃淚

吳剛枉伐月中桂

琉璃墜

一天彗星陳搏睡

琉璃碎

傷心只是琉璃脆

看來他仔細讀過我的這本小書,我的含意他似乎懂、似乎沒懂。

我仔細讀他寄來的詩句,他的意思我似乎不懂、又似乎懂得。

讀者和作者的最佳關係,也許就在這似懂非懂之際、別有會心之時。

一九八九年三月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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