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

近代以來,上海人一直是中國一個非常特殊的群落。上海的古蹟沒有多少好看的,到上海旅行,領受最深的便是熙熙攘攘的上海人。他們有許多心照不宣的生活秩序和內心規範,形成了一整套心理文化方式,說得響亮一點,可以稱之為「上海文明」。一個外地人到上海,不管在公共汽車上,在商店裡,還是在街道間,很快就會被辨認出來,主要不是由於外貌和語言,而是這種上海文明。

同樣,幾個上海人到外地去,往往也顯得十分觸目,即使他們並不一定講上海話。

一來二去,外地人惱怒了。幾乎全國各地,對上海人都沒有太好的評價。精明、驕傲、會盤算、能說會道、自由散漫、不厚道、排外、瞧不大起領導、缺少政治熱情、沒有集體觀念、對人冷淡、吝嗇、自私、趕時髦、浮滑、好標新立異、瑣碎,世俗氣——如此等等,加在一起,就是外地人心目中的上海人。

全國有點離不開上海人,又都討厭著上海人。各地文化科研部門往往缺不了上海人,上海的輕工業產品用起來也不錯,上海向國家上繳的資金也極為可觀,可是交朋友卻千萬不要去交上海人。上海人出手不大方,宴會桌上喝不了幾杯酒,與他們洽談點什麼卻要多動幾分腦筋,到他們家去住更是要命,既擁擠不堪又處處講究。這樣的朋友如何交得?

這些年,外地人富起來了,上海人精明到頭還是十分窮困。這很讓人洩氣。去年有一天,在上海的一輛電車上,一個外地人碰碰撞撞干擾了一位上海婦女,像平時每天發生的一樣,上海婦女皺一下眉,輕輕嘟囔一句:「外地人!」這位外地人一觸即發,把歷來在上海所受的怨氣全都傾洩出來了:「我外地人怎麼了?要比錢嗎?我估量你的存款抵不上我的一個零頭;要比文化嗎?我的兩個兒子都是大學畢業生!」是啊,上海人還有什麼可驕傲的呢?聽他講罷,全車的上海人都發出酸澀的笑聲。

上海人可以被罵的由頭比上面所說的還要多得多。比如,不止一個擾亂了全國的政治惡棍是從上海發跡的,你上海還有什麼話說?不太關心政治的上海人便惶惶然不再言語,偶爾只在私底下嘀咕一聲:「他們哪是上海人?都是外地來的!」

但是,究竟有多少地地道道的上海人?真正地道的上海人就是上海郊區的農民,而上海人又瞧不起「鄉下人」。

於是,上海人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尷尬。這種尷尬遠不是自今日起。依我看,上海人始終是中國近代史開始以來最尷尬的一群。

剖視上海人的尷尬,是當代中國文化研究的一個沉重課題。榮格說,文化賦予了一切社會命題以人格意義。透過上海人的文化心理人格,我們或許能看到一些屬於全民族的歷史課題。

我們這個民族,遇到過的事情太多了,究竟是一種什麼契機,撞擊出了上海文明?它已緊纏著我們走了好一程,會不會繼續連結著我們今後的路程?

上海前些年在徐家匯附近造了一家豪華的國際賓館,叫華亭賓館,這個名字起得不錯,因為上海古名華亭。明代弘治年間的《上海縣志》稱:

「上海縣舊名華亭,在宋時,番商輻輳,乃以鎮名,市舶提舉司及榷貨場在焉。元至元二十九年,以民物繁庶,始割華亭東北五鄉,立縣於鎮,隸松江府,其名上海者,地居海之上洋也。」

因此,早期的上海人也就是華亭人。但是,這與我們所說的上海文明基本不相干。我認為上海文明的肇始者,是明代進士徐光啟,他可算第一個嚴格意義上的上海人。他的墓,離華亭賓館很近。兩相對應,首尾提挈,概括著無形的上海文明。

今天上海人的某種素質,可在徐光啟身上找到一些蹤影。這位聰明的金山衛秀才,南北遊逛,在廣東遇到了義大利傳教士郭居靜,一聊起來,十分融洽,徐光啟開始知道了天主教是怎麼回事。這年他三十四歲,對以儒學為主幹的中國宗教精神早已沉浸很深,但他並不把剛剛聽說的西方宗教當作西洋鏡一笑了之,也不僅僅作為一種域外知識在哪篇著作中記述一下而已,而是很深入地思考起來。他並不想放棄科舉,四年後赴北京應試,路過南京時專門去拜訪更著名的歐洲傳教士利瑪竇,詢問人生真諦。以後又與另一位傳教士羅如望交結,並接受他的洗禮。

洗禮後第二年,徐光啟考上了進士,成了翰林院庶吉士,這對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來說已跨進了一道很榮耀的門坎,可以安安心心做個京官了。但這個上海人很不安心,老是去找當時正在北京的利瑪竇,探討的話題已遠遠超出宗教,天文、曆法、數學、兵器、軍事、經濟、水利,無所不及。其中,他對數學興趣最大,穿著翰林院的官服,癡癡迷迷地投入了精密的西方數學思維。不久,他居然與利瑪竇一起譯出了一大套《幾何原本》,付諸刊行。當時還是明萬曆年間,離鴉片戰爭的炮火還有漫長的二百三十多年光陰。

這個上海人非常善於處世,並不整天拿著一整套數學思維向封建政治機構尋釁挑戰,而是左右逢源,不斷受到皇帝重用。《幾何原本》刊行二十年後,他竟然做了禮部侍郎,不久又成了禮部尚書。獲得了那麼大的官職,他就正兒八經地宣揚天主教,提倡西方科學文明,延聘重用歐籍人士,忙乎了沒幾年,勞累而死。徐光啟死後,崇禎皇帝還「輟朝一日」,以示哀悼,靈柩運回上海安葬。安葬地以後也就是他的家族世代匯居地,開始稱為「徐家匯」。徐光啟至死都是中西文化的一種奇異組合:他死後由朝廷追封加諡,而他的墓前又有教會立的拉丁文碑銘。

開通、好學、隨和、機靈,傳統文化也學得會,社會現實也周旋得開,卻把心靈的門戶向著世界文明洞開,敢將不久前還十分陌生的新知識吸納進來,並自然而然地匯入人生。不像湖北人張居正那樣為興利除弊深謀遠慮,不像廣東人海瑞那樣拚死苦諫,不像江西人湯顯祖那樣摯情吟唱,這便是出現在明代的第一個精明的上海人。

人生態度相當現實的徐光啟是不大考慮自己的「身後事」的,但細說起來,他的身後流澤實在十分了得。他的安葬地徐家匯成了傳播西方宗教和科學文明的重鎮。著名的交通大學從上一世紀末開始就出現在這裡,復旦大學在遷往江灣之前也一度設在附近的李公祠內。從徐家匯一帶開始,向東延伸出一條淮海路,筆直地劃過上海灘,它曾經是充分呈現西方文明的一道動脈,老上海高層社會的風度,長久地由此散發。因此有人認為,如果要把上海文明分個等級,最高一個等級也可名之為徐家匯文明。

徐光啟的第十六代孫是個軍人,他有一個外孫女叫倪桂珍,便是名震中國現代史的宋氏三姐妹的母親。倪桂珍遠遠地繼承了先祖的風格,是一個虔誠的基督教徒,而且仍然擅長數學。她所哺育的幾個女兒對中國現代社會的巨大影響,可看作徐光啟發端的上海文明的一次重大呈示。

這一包涵著必然歷史邏輯的傳承系脈,在今天常常被現實喧鬧湮沒得黯淡不清。前不久讀一本從英文轉譯過來的《宋美齡傳》,把宋氏三姐妹崇敬的遠祖寫成「文廷匡」,百思而不知何人。追索英文原文,原來是「文定公」,徐光啟的諡號。忘記了徐光啟倒是小事,怕只怕上海文明因失落了遠年根基而挺不起身。

曾使上海人一度感到莫名欣慰的,是偶爾在收音機裡聽到宋慶齡女士講話,居然是一口道地的上海口音。連多年失去自信的上海人自己也有點不習慣:一代偉人怎麼會是上海口音?

由此推想,三四百年前,在北京,一個中國文人背負著古老文化破天荒地與一個歐洲人開始商談《幾何原本》時,操的也是上海口音。

只要稍稍具有現代世界地理眼光的人,都會看中上海。北京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的京城:背靠長城,面南而坐,端肅安穩;上海正相反,它側臉向東,面對著一個浩瀚的太平洋,而背後,則是一條橫貫九域的萬里長江。對於一個自足的中國而言,上海偏踞一隅,不足為道;但對於開放的當代世界而言,它卻俯瞰廣遠、吞吐萬匯、處勢不凡。

如果太平洋對中國沒有多大意義,那麼上海對中國也沒有多大意義。一個關死了的門框,能做多少文章?有了它,反會漏進來戶外的勁風,傳進門口的喧囂,擾亂了房主的寧靜。我們有兩湖和四川盆地的天然糧食,上海又遞繳不了多少稻米;我們有數不清的淡水河網,上海有再多的海水也不能食用;我們有三山五嶽安駐自己的宗教和美景,上海連個像樣的峰巒都找不到;我們有縱橫九州的寬闊官道,繞到上海還要兜點遠路;我們有許多名垂千古的文物之邦,上海連個縣的資格都年齡太輕——這個依附著黃河成長起來的民族,要一個躲在海邊的上海作甚?

上海從根子上就與凜然的中華文明不太協調,不太和順。

直到十九世紀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職員黎遜向政府投送了一份報告書,申述上海對新世界版圖的重要性,上海便成為南京條約中開放通商的五口之一。一八四二年,英國軍艦打開了上海。從此,事情發生了急劇的變化。西方文明挾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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