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小人 衛建民

余秋雨先生的《山居筆記》,以「一個王朝的背影」始,以「歷史的暗角」終,確實使人感到意外—因為筆記的最後一篇是在分析、怒斥一些歷史上的小人。我想,如果余先生在聲名日隆的今天不碰上現實中的小人的糾纏,是不會花費筆墨衝破山居的清幽的吧。

「小人」是什麼?其實很難定義。早在二千多年前先秦諸子的論著中,就出現了「小人」的提法,似乎是「君子」的反義詞。但我總感到,「小人」的提法雖模糊,卻在正常的人群中有共同的認識:某人若被他人斥為「小人」,那真是莫大的恥辱了。我現在拈起這們詞,都感到是重量級的;似違君子之德。

正如余先生的分析,「小人」的產生,有其社會的、歷史的原因;也有心理方面的原因。「小人」的生存和繁衍,實際上與「君子」的行為相伴隨,若光與陰,陰與陽。「小人」是不會滅絕的。

太久遠的歷史,不必說了。就說大陸近四十幾年的歷史吧,如果政治運動不斷,隔七、八年就來一次,那真為無數的「小人」提供了釋放能量的歷史機遇。現在不作興搞運動了,而「小人」不滅,總得想方設法宣洩,所以才形成曠日持久的社會污染。對搞權術的人來說,「小人」還是一支可依賴的別動隊,如孟嘗君不輕視雞鳴狗盜之徒。

大凡受到「小人」糾纏的人,總是在一定的環境裡與眾不同的佼佼者。他們或是在學術研究上有建樹,或是在文藝創作上成績大,受到了社會的注意;同時也受到了「小人」的忌恨。在有些地方,甚至一位女子的美貌,也能成為「小人」攻擊的動因。由於「小人」的存在,許多天才中途夭折;一些美麗的女子以死來宣告自己的清白。「小人」在某種事件中是個人,在社會歷史中卻是一個類。

有沒有辦法消除「小人」存在的土壤,讓中華大地成為理想中的「君子國」呢?—近於幻想。俗話說:樹大招風。一個享有大名,或有所追求的人,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受「小人」的攻擊,這好像已成為必要的阻力。「小人」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重要的是如何來處置。讀完余先生《山居筆記》的最後一篇,我就想起當年胡適先生對待「罵」的態度。在《胡適來往書信選》「致楊杏佛」的信中,先生寫道—

「我受了十餘年的罵,從來不怨恨罵我的人。有時他們罵的不中肯,我反替他們著急。有時他們罵的太過火了,反損罵者自己的人格,我更替他們不安。如果罵我而使罵者有益,便是我間接於他有恩了,我自然很情願挨罵。」溫柔敦厚,豁達雍容如胡適先生,是這樣對待「小人」的辱罵。

三、四十年代,一直敏於行、訥於言的巴金先生,也曾受過無聊小報、社會小人的謠言攻擊。讀巴金研究資料時,我就記住了先生對待這些麻煩時,一句斬釘截鐵的話:「我唯一的態度,此是不理!」因為受害者若起而反擊,「小人」反倒高興了,以為他們編造的謠言發生了作用。

施蟄存先生,當年也受過攻擊。沈從文先生聞知後,曾給他寫信—

「上海方面大約習氣所在,故無中生有之消息乃特多,一時集中於兄,不妨處之以靜,待之以和,時間稍久,即無事矣。——弟於創作即素持此種態度,不求一時即面面周到,唯老老實實努力下去。他方面不得體之批評,無聊之造謠,則從不置辯,亦不究其來源,亦不亟圖說明,一切皆付之『時間』。」

遙想當年,沈從文先生也曾受過很大的衝擊;不少人合夥罵他,結果把他罵到了歷史博物館的一角;煌煌巨著《中國服裝史》誕生了。

古代明智的君子,對「小人」也沒辦法。他們對君主的進言,無非是:「親賢臣,遠小人。」余先生說:「既然小人已經糾纏了我們那麼久,我們何不壯壯膽,也對著他們鼓譟幾下呢?」

鼓噪不如沉默,息謗得於無言。

(載一九九五年五月四日《文匯讀書周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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