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十萬進士

最近一個時期我對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產生了越來越濃厚的興趣,其原因,可以說是「世紀性」的。

二十世紀已接近末尾,如果沒有突然的不幸事件,我們看來要成為跨世紀的一群了。能夠橫跨兩個世紀的人在人類總體上總是少數,而能夠頭腦清醒地跨過去的人當然就更少。稱得上頭腦清醒,至少要對已逝的一個世紀有一個比較完整的感悟吧?因此我們不能不在這繁忙的年月間,讓目光穿過街市間擁擠的肩頭,穿過百年來一台台已經凝固的悲劇和喜劇,一聲聲已經蒸發的低吟和高喊,直接抵達十九世紀末尾、二十世紀開端的那幾年。在那兒,在群頭懸長辮、身著長袍馬褂的有識之士正在為中華民族如何進入二十世紀而高談闊論、奔走呼號。他們當然不滿意中國的十九世紀,在痛切地尋找中國落後的原因時,他們首先看到了人才的缺乏,而缺乏人才的原因,他們認為是科舉制度的禍害。

他們不再像前人那樣衹是在文章中議論議論,而是深感時間緊迫,要求朝廷立即採取措施。慈禧太后在一九○一年夏天頒布上諭改革科舉考試內容,有識之士們認為科舉制度靠改革已不解決問題,遲早應該從根本上廢止。一九○三年的一份奏摺中說:

科舉一日不廢,即學校一日不能大興,士子永遠無實在之學問,國家永無救時之人才,中國永遠不能進於富強,即永遠不能爭衡各國。

說這些英氣勃勃的衝擊性言詞的是誰?一位科舉制度的受惠者、同治年間進士張之洞,而領頭的那一位則是後來讓人不太喜歡的袁世凱。於是大家與朝廷商量,能不能制訂一份緊湊的時間表,以後三年一次的科舉考試每次都遞減三分之一,減下來的名額加到新式學校裡去,十年時間就可減完了。用十年時間來徹底消解一種延續了一千多年的制度,速度不能算慢了吧,但人們還是等不及了。袁世凱、張之洞他們說,人才的培養不比其他,拖不得。如果現在立即廢止科舉、興辦學校,人才的出來也得等到十幾年之後;要是我們到十年後方停科舉,那麼從新式學校裏培養出人才還得等二十幾年,中國等不得二十幾年了——「強鄰環伺,豈能我待!」

這筆時間帳算得無可辯駁,朝廷也就在一九○五年下諭,廢除科舉。因此不妨說,除了開頭幾年有一番匆忙的告別,整個二十世紀基本上已與科舉制度無關。

二十世紀的許多事情,都由於了結得匆忙而沒能作冷靜的總結。科舉制度被廢止之後立即成了一堆人人唾罵的陳年垃圾,很少有人願意再去撥弄它幾下。唾罵當然是有道理的,孩子們的課本上有《范進中舉》和《孔乙己》,各地的戲曲舞臺上有《琵琶記》和《秦香蓮》,把科舉制度的荒唐和兇殘表現得令人心悸,使二十世紀的學生和觀眾感覺到一種擺脫這種制度之後的輕鬆。但是,如果讓這些優秀動人的藝術作品來替代現代人對整個科舉制度的理性判斷,顯然是太輕率了。

科舉制度在中國整整實行了一千三百年之久,從隋唐到宋元到明清,一直緊緊地伴隨著中華文明史。科舉的直接結果,是選拔出了十萬名以上的進士,百萬名以上的舉人。這個龐大的群落,當然也會混雜不少無聊或卑劣的人,但就整體而言,卻是中國歷代官員的基本隊伍,其中包括著一大批極為出色的、有著高度文化素養的政治家和行政管理專家。沒有他們,也就沒有了中國歷史中最重要的一些部位。有一種曾經風行一時的說法,認為古代考上狀元的那些人沒有一個是有學問的,情況好像並非如此。考狀元的要求過於特殊,難於讓更多的傑出人物獲得機會是事實,但狀元中畢竟有一大批諸如王維、柳公權、賀知章、張九齡、呂蒙正、張孝祥、陳亮、文天祥、楊慎、康海、翁同龢、張謇這樣的人物,說他們沒有學問是讓人難以置信的。這還衹是說狀元,如果把範圍擴大到進士,那就會開出一份極為壯觀的人才名單來。為了選出這些人,幾乎整個中國社會都動員起來了,而這種歷久不衰的動員也就造就了無數中國文人的獨特命運和廣大社會民眾的獨特心態,成為中華民族在群體人格上的一種內在烙印,絕不是我們一揮手就能驅散掉的。科舉制度後來積重難返的諸多毛病,其實從一開始就有人覺察到了,許多智慧的頭腦曾對此進行了反覆的思考、論証、修繕、改良,其中包括我們文學界所熟知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蘇東坡、王安石等等,不能設想,這些文化大師會如此低能,任其荒唐並身體力行。

科舉制度發展到范進、孔乙己的時代確已弊多利少,然而這種歷史的銳變也是非常深刻的。銳變何以發生?有無避免的可能?一切修補的努力是怎麼失敗的?這些問題,都值得我們細細品味。二十世紀一開始就廢止了科舉,當然也就隨之廢除了它的弊端,但是它從創立之初就想承擔的社會課題,是否已經徹底解決?我怎麼一直有一種預感,這裡埋藏著一些遠非過時的話題?

在我的藏書中,有關這一課題的專著不多,很容易一本本找出來集中研讀。讀了程千帆先生的《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上海古籍出版社)、魯威先生的《科舉奇聞》(遼寧教育出版社)、張晉藩、邱遠猷先生的《科舉制度史話》(中華書局),特別是讀了傅璿琮先生那部藍底銀紋的厚實著作《唐代科舉與文學》(陝西人民出版社)之後,想的問題就更多了。其中有不少問題,世紀初的有識之士來不及細想,甚至來不及發現。我們現在來彌補,有點晚,但還來得及,而且時間既久,態度也可平靜一些。

談論中國古代的科舉制度,有一個慣常的誤會需要消除,那就是,在本質上,這是一個文官選拔制度,而不是文學創作才華和經典闡釋能力的考查制度。明白了這一點,對它的許多抱怨就可能會有所緩和。

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不是科舉,古代中國該如何來選擇自己的官吏呢?這實在是政治學上一個真正的大問題。不管何種政權,何種方略,離開了可靠、有效的官吏網路,必定是空洞而脆弱的;然而僅僅可靠、有效還不夠,因為選官吏不比選工匠,任何一個政權衹要尚未邪惡到無所顧忌,就必須考慮到官吏們的社會公眾形象,不僅要使被管理的百姓大致服氣,而且還要讓其他官吏乃至政敵也沒有太多的話可說,那就需要為官吏們尋求或創造一種資格;這樣做已經是夠麻煩的了,更麻煩的是中國的版圖如此遼闊,政權結構如此複雜,需要的官吏數額也就十分驚人,把那麼多的官吏編織在同一張大一統的網路裏,其間之艱難可以想像;好不容易把一張網路建立起來了,但由於牽涉面太大,偶然因素太多,過不久自然會發生種種變更,時間長了還會出現整體性的代謝,因此又要辛辛苦苦地重尋線頭,重新綰接——這一連串的難題,如此強烈地擺在歷代帝王和一切意欲問鼎九州的政治家面前,躲也躲不開。全部難題最終歸結到一點上:毫無疑問需要確立一種能夠廣泛承認、長久有效的官吏選擇規範,這種規範在哪裡?

世襲是一種。這種方法最簡便,上一代做了官,下一代做下去。中國奴隸制社會中基本上採取這種辦法,後來在封建制社會中也局部實行,稱之為「恩蔭」。世襲制的弊病顯而易見,一是由於領導才幹不能遺傳,繼承者能否像他的前輩那樣有效地使用權力越來越成為嚴重的問題;二是這種權力遞交在很大程度上削減了朝廷對官吏的任免權,分散了政治控制力。

世襲強調做官的先天資格而走進了死胡同,因此有的封建主開始尋求做官的後天資格,而後天資格主要表現於文才和武功這兩個方面。平日見到有文才韜略的,就養起來,家裏漸漸成了一個人才倉庫,什麼時候要用了,隨手一招便派任官職,這叫「養士」,有的君主在家裏養有食客數千。這種辦法曾讓歷代政治家和文化人一想起都有點心動,很想養一批或很想被養,但仔細琢磨起來問題也不少。食客雖然與豢養者沒有血緣關係,但是養和被養的關係其實也成了血緣關係的延長,由被養而成為官吏的那些人主要是執行豢養者的指令,很難成為平正的管理者,社會很可能因他們而添亂。更何況,君主選養食客,無論是標準還是審查方法都帶有極大的隨意性,所養的遠非全是人才。至於以武功軍功賞給官職,衹能看成是一種獎勵方法,不能算作選官的正途,因為眾所周知,打仗和管理完全是兩回事。武士誤國,屢見不鮮。

看來,尋求做官的後天資格固然是一種很大的進步,但後天資格畢竟沒有先天資格那樣確証無疑,如何對這種資格進行令人信服的論定,成了問題的關鍵。大概是在漢代吧,開始實行「察舉」制度,即由地方官員隨時發現和考察所需人才,然後向政府推薦。考察和推薦就是對做官資格的論定,比以前的各種方法科學多了。但是不難想像,各個地方官員的見識眼光大不一樣,被推薦者的品位層次也大不一樣,如果沒有一個起碼的標準,一切都會亂套。為了克服這種無序,到了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便形成了選拔官吏的「九品中正」制度。這種制度是由中央政府派出專門選拔官吏的「中正官」,把各個推薦人物評為九個等級,然後根據這個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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