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涯故事

幾年前讀到過一篇外國小說,作家的國別和名字已經忘記,但基本情節還有印象。一對親親熱熱的夫妻,約了一位朋友到山間去野營狩獵,一路上丈夫哼著曲子在開車,妻子和朋友坐在後座。但突然,丈夫嘴上的曲子戛然而止,因為他在反光鏡中瞥見妻子的手和朋友的手悄悄地握在一起。丈夫眩暈了,怒火中燒又不便發作,車子開得搖晃不定,恨不得出一次車禍三人同歸於盡。好不容易到了野營地,丈夫一聲不吭騎上一匹馬獨個兒去狩獵了,他發瘋般地縱馬狂奔,滿心都是對妻子和朋友的痛恨。他發現了一頭鹿,覺得那就是讓他排遣痛恨的對象,那就是自己不忠誠的妻子的借體,便握韁狠追,一再舉槍瞄準,那頭鹿當然拚命奔逃。不知道追了多遠,跑了多久,只知道耳邊生風、群山急退,直到暮色蒼茫。突然那頭鹿停步了,站在一處向他回過頭來,他非常驚訝,抬頭一看,這兒是山地的盡頭,前面是深不可測的懸崖。鹿的目光,清澈而美麗,無奈而淒涼。他木然地放下獵槍,頹然回韁,早已認不得歸去的路了,只能讓馬馱著一步步往前走。仍然不知走了多久,忽然隱隱聽到遠處一個女人呼喊自己名字的聲音,走近前去,在朦朧月光下,妻子臉色蒼白,她的目光,清澈而美麗,無奈而淒涼。

我約略記得,這篇小說在寫法上最讓人注目的是心理動態和奔馳動態的漂亮融合,但對我來說,揮之不去的是那頭鹿面臨絕境時猛然回首的眼神。

這種眼神對全人類都具有震撼力,一個重要證據是中國居然也有一個相似的民間故事。故事發生在海南島,一個年輕的獵手也在追趕著一頭鹿,這頭鹿不斷向南奔逃,最後同樣在山崖邊突然停住,前面是一望無際的大海,牠回過頭來面對獵手,雙眼閃耀出渴求生命的光采。獵手被這種光采鎮住,剎那間兩相溝通,這頭鹿變成一位少女與他成婚。這個故事的結尾當然落入了中國式的套數,但落入套數之前的那個眼神,仍然十分動人。

兩個故事的成立有一個根本的前提,那就是必須發生在前面已經完全沒有路可走的地方。如果還有路可走,那回首的目光就成了一種半途而廢的求和,味道不大對了。只有在天涯海角、絕壁死谷,生命被逼到了最後的邊界,一切才變得深刻。

進入這種境地,可能是被人追逼的,可能是不小心自己闖入的,也可能是有意去尋找什麼的;一旦進入,可能倉皇逃離,可能不再回返,可能由獸變人,可能由人變獸,可能煥發哲思,可能逆轉情感,可能蔑視尋常,也可能渴求尋常,總之,全都升騰得不同一般。上面所說的兩個故事都是以戀情為構架的,如果把這種構架拆除,天涯海角、絕壁死谷的深刻性可能更加顯然。

海明威在他的《乞力馬扎羅的雪》一開頭寫道:

乞力馬扎羅是一座海拔一萬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高的長年積雪的高山,據說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馬賽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廟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作過解釋。

這頭豹子,就比那兩頭鹿莊嚴。

我們海南島那頭鹿的厲害之處,在於牠從傳說跳進了地理:島的南端,真有一個山崖叫「鹿回頭」,山崖前方,真叫「天涯海角」,再前方,便是茫茫大海。人們知道,儘管海南島的南方海域中還有一些零星小島,就整塊陸地而言那兒正恰是中華大地的南端,於是,那兒也便成了中華民族真正的天涯海角。既然如此,那頭鹿的回頭也就回得非同小可了。中國的帝王面南而坐,中國的民居朝南而築,中國發明的指南針永遠神奇地指向南方,中國大地上無數石獅、鐵牛、銅馬、陶俑也都面對南方站立著或匍匐著,這種種目光穿過群山、越過江湖,全都迷迷茫茫地探詢著碧天南海,探詢著一種宏大的社會心理走向的終點,一種延綿千年的爭鬥和嚮往的極限,而那頭美麗的鹿一回頭,就把這所有的目光都兜住了。這一來,牠比海明威的豹子更莊嚴了。

這些年,海南島成了一個熱鬧的去處,我的許多朋友和學生經常從那裡打電話來報告各種消息,他們興高采烈地在那裡創業和冒險,我自己也已去過不止一次。與大陸相比,即便是與大陸的沿海開放區域相比,那兒的生活也是奇特而新鮮的。在「鹿回頭」的巨大塑像下,在「天涯海角」的石刻前,在通什的山寨中,在椰林夾道的環島公路上,我一直在想,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島嶼呢?它對於隔海相望的大陸有什麼獨特的意義?一切踏上了它的土地而又自稱為「闖海者」的大陸人,是否能夠真正領悟它?前不久讀到海外作家陳若曦寫海南島的一篇文章,一種小心翼翼的愛惜之情令人感動。至今沒有找到過一部完整、系統地記述海南島歷史的著作,據說有一個日本人寫過一本,也還未曾讀到。不管怎麼說,大家對海南的歷史都知之甚少,這是無法掩蓋的事實。不太認識它而又偏偏一讓它來承擔現代的重任,我覺得對它是不公正的。這些年我在對中原大地上各個地域文化逐一進行探測的時候,總會隱隱感到一種從天涯海角向中原大地回首的遙遠目光。我開始關注它,在歷史資料中爬剔點點滴滴有關它的遠年信號。今天,我覺得已經有可能來粗略地談談它的故事了。

海南島很早就有人住,這些人很早就與大陸有過往來,往來過程中有過友情也有過怨仇,這些都是沒有問題的。在漫長的時期中,不管是海南島還是南粵基本上都處於荒昧狀態,荒昧中為數不多的先民保持著一種我們今天很難猜度的原始生態。戰國時的《尚書‧禹貢》和《呂氏春秋》中所劃定的九州中最南的兩州是揚州和荊州,可見海南還遠處於文明的邊界之外。戰國顧名思義是政治家和軍事家特別繁忙的年代,而在海南島,只聽到一個個熟透的椰子從樹上靜靜地掉下來,啪躂、啪躂,掉了幾千年。椰樹邊,海濤日夜翻捲,藤葛垂垂飄拂。

看起來,大陸人比較認真地從行政眼光打量這座島嶼是在漢代。打量者是兩個都被稱之為「伏波將軍」的南征軍官,西漢時的路博德和東漢時的馬援。他們先後在南中國的大地上左右馳騁、開疆拓土,順便也把這個孤懸於萬頃碧波之外的海島粗粗地光顧了一下,然後設了珠崖、儋耳兩郡,納入中華版圖。但是這種納入實在是很潦草的,土著的俚族與外來的官吏士兵怎麼也合不來,一次次地爆發尖銳的衝突,連那些原先自然遷來的大陸移民也成了土著轟逐的對象。有很長一段時間,所有的外來人不得不統統撤離,擠上木船渡海回大陸,讓海南島依然處於一種自在狀態。當然過後又會有軍人前去征服,但要在那裡安安靜靜地待下去幾乎是不可能的。幾番出入進退,海南島成了一個讓人害怕的地方。害怕的原因又不能說是對付不了本地人反抗,這會引起統治者的氣惱:我聖朝雄威、堅兵重甲,還能被這些土人抵擋住?因此將軍們只能說是水土不服,地氣有毒,容易染病,兵士們去了回不來。

前些日子為找海南的資料隨手翻閱二十五史,在《三國志》中讀到一段材料,說赤烏年間東吳統治者孫權一再南征海南島,群臣一致擁護,惟獨有一位叫全琮的浙江人竭力反對。他說:

聖朝之威,何向而不克?然殊方異域,隔絕障海,水土氣毒,自古有之。

兵入民出,必生疾病,轉相污染,往者懼不能返,所獲何可多?

(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一九八六年版《二十五史》第二冊,《三國志》第一六八頁)

孫權沒有聽他的,意氣昂昂地派兵向海南進軍了。結果是,如此遙遠的路途,走了一年多,士兵死亡百分之八、九十。孫權後悔了,又與全琮談及此事,稱讚全琮的先見之明,全琮說,當時群臣中有不少人也是明白的,但他們不提反對意見,我認為是不忠。

三國是一個英雄的時代,而英雄也未能真正征服海南。那麼,海南究竟要等待一個什麼樣的人物呢?

完全出乎人們意料,在孫權南征的二百多年之後,一個出生在今天廣東陽江的姓冼的女子,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幾乎是永久地安頓了海南。公元五二七年,亦即特別關心中華版圖的地理學家酈道元去世的那一年,這位姓冼的女子嫁給了高涼太守馮寶,便開始有力地輔佐丈夫管理起中華版圖南端傍海的很大一塊地面,海南島也包括在內。丈夫馮寶因病去世,中原地區頻繁的戰火也造成南粵的大亂,這位已屆中年的女子只得自己跨上了馬背。為了安定,為了民生,為了民族間的和睦,她幾十年一直指揮若定,威柔並施。終於,她成了南粵和海南島很大一部分地區最有聲望的統治者,「冼夫人」的稱呼在椰林海灘間響亮地翻捲。直到隋文帝統一中國,冼夫人以近似於「女酋長」的身分率領屬下各州縣歸附,迎接中央政權派來的官員,消滅當地的叛反勢力,使嶺南與中原真正建立了空前的親和關係。

冼夫人是個高壽的女人,如果說結婚是她從政的開始,那麼到她去世,她從政長達七十餘年。從中原文化的座標去看,那是一個劉勰寫《文心雕龍》、顏之推寫《顏氏家訓》的時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