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脆弱的都城

一座繁華的都城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這樣的事情不僅會引起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們的濃厚興趣,而且對於不管相隔多少年之後的普通老百姓也永遠是一個巨大的懸念。

一千九百多年前龐貝古城的突然湮沒,至今仍然是全人類一個不衰的話題。龐貝古城的遺址從十八世紀開始挖掘,一代代挖來,挖到現在也只挖了一大半,來自世界各地的旅遊者始終絡繹不絕,面對著昔日繁華都市的生活遺跡,大家的心情都非常複雜。只要是人,看到一切都像自己的同類竟然在那麼遙遠的古代就產生了如此密集的匯聚,享受著與我們的感官需求相去不遠的日常生活,不能不產生有關人類和人性的深切體認。但是,這種體認立即又被那幾乎無法想像的頃刻之間的毀滅所驅趕,代之以一種難以名狀的宏大恐怖。終於從恐怖中抖身而出,在一種祭奠的氣氛中邊走邊看,腳下,是人類的龐貝。

西方應該還有一座更古老、更輝煌的都城不知到哪裡去了。柏拉圖在他著名的《對話錄》裡提到,一位埃及祭司告訴雅典著名詩人索隆,據歷史記載,雅典在遙遠的古代曾與一支來自大西洋阿特蘭提斯島的強大軍隊戰鬥,這個島是一個壯闊而富麗的都城,都城四周挖有寬闊的淡水運河,河上帆檣如林,市內道路整飭,恍若仙境的王宮和神殿上鑲滿了金銀和象牙,經常舉行輝煌的典儀,但不知怎麼回事,這座都城一晝夜之間遇到了強烈地震和海嘯,整個兒都消失了。直到今天,尋找和考證阿特蘭提斯的地理方位和消失原因的文章已經連篇累牘,但每年總還會冒出來上千篇論文。

在東方,柬埔寨吳哥窟的殞落也是一個千古之謎。在一百多年前,一名獵人在金邊北部的大森林裡發現了寬及十公里的雄偉建築群。這個發現震動了世界,據考證,才知道這個建築群居然代表著一個湮沒於歷史的王朝—公元七世紀的高棉王朝,從此東方的歷史增加了一個夢幻般的時代,而一切研究東方美學和東方雕刻、建築的人都不可能避開這個古建築群了。但是,人們最感興趣的是,這麼一個東方都城為什麼突然被人類遺棄於叢林間而沒有在史冊上留下痕跡呢?大家猜測有四種可能:一是全城傳染瘟疫死得一個不剩;二是全城發生飢荒,人們只得棄城而逃;三是外族入侵,屠城後又棄城;四是都城內兩派政治勢力內訌,互相殘殺,最後勝利的一方又在死屍堆裡感染了瘟疫。這四種可能中無論哪一種,都能出現驚心動魄的場面,閉著眼睛就能想像。

我在黑龍江省寧安縣即清代著名的流放地寧古塔一帶旅行的時候,知道當年的流放犯曾對著這個地區一圈巨大的城牆牆根遺跡深感驚訝。流放犯中多的是具有充分歷史學造詣的大學者,他們也想不出在遙遠的古代,這兒曾屹立過一座什麼都城。他們憑常識即可判斷,擁有如此寬闊的基座的城牆一定是極為宏偉的,那麼這座都城也一定氣勢非凡,但它為什麼全然成了茫茫荒原呢?它究竟是誰呢?他們中的少數人已在心底作出了猜測,但他們是嚴謹的學者,身處的惡劣條件又不允許他們檢閱資料、測量挖掘,他們也只能把猜測嚥進肚裡去了。

我不知道他們中有沒有人聯想到在中國流傳極廣的那個有關詩人李白的故事。那個故事說李白有一次因皇帝求他寫點東西居然要朝中顯貴楊國忠替他捧硯磨墨,高力士替他脫靴。皇帝究竟是叫他寫什麼重要東西可以容忍我們的詩人如此大擺架子呢?人們記得,原來皇帝收到一個叫做渤海國的番國送來的信,朝廷上下沒有人能識那種文字,很丟人,後來還是賀知章推薦了李白,才解決了問題。李白要幫著皇帝寫回信,當然可以擺擺架子啦。

故事只是故事,不能當作歷史來相信,但流放者們發現的城牆牆基,卻確確實實就是渤海國首都的所在地!我首先看到的是外城的城牆牆基,那是兩米多高的夯土基座,寬達十來米,像一道天然生成的大堤壩,延綿到遠處。這個基座上面,原本應有一方方巨大的磚石砌成的雄偉高牆,可惜這兒不是吳哥窟所藏身的原始森林,而是敞亮開闊的東北平原,一座廢棄的城市很難保存住一點什麼,能用人力拿得走的一切都被人們拿走了,一代又一代,角角落落都搜尋得乾乾淨淨,就剩下這一道泥土夯成的基座,生著草,長著樹,靜靜地待著。再往裡走,看到了也同樣是拿不走的城門台基和柱礎。據說還無意地或有計畫地從地下挖出過不少零星物件,蛛絲馬跡集中在一起,再加上一些史料佐證,昔日都城的規模已影影綽綽地可以想見。

從遺址看,這個被稱為上京龍泉府的渤海國首都由外城、內城、宮城三重環套組成,外城周長三十餘里。全城由一條貫通南北的寬闊大道分成東西兩區,又用十餘條主要街道分隔成許多方塊區域,完全是唐朝首府長安的格局和氣派。京城的北半部即是統治者辦公和居住的宮城,城牆周長也有五里,內中排列著五座金碧輝煌的宮殿,東牆外則是御花園,有湖泊,有亭榭,有假山。宮城中一個最完整的遺物是文獻上查得到的一口井,叫「八寶琉璃井」,井壁由玄武岩石砌成,幾乎沒有任何損壞。我在井口邊上盤桓良久,想像著千餘年來在它身邊發生的一切。它波光一閃,就像是一隻看得太多而終於看倦了的冷眼。

一路上陪著我參觀的牡丹江市文化局副局長劉平先生以前曾負責過這裡的發掘和管理工作,他說,從種種材料看,這座城市在公元八世紀到九世紀之間很可能是亞洲最大的都市之一,當時不僅是渤海國的百城之首,而且是東北亞地區的貿易樞紐,把遙遠的長安和日本連成一條經濟通道。人們從一個簡單的比較就可推斷出當時這座城市的繁華:這座都城西部和北部的牡丹江上竟密密地排列著五座跨江大橋的橋墩遺跡,而今天,附近很大的一片土地上數萬人的現代繁忙生活,只一座橋就綽綽有餘,想一想,當日該是一副何等樣的景象!

這樣一座城市,真會消失得如此徹底?

現在,我正棲身在華夏版圖南端一個只有一百多年歷史的世界級都市裡,經常站在朝北的窗口發愣。香港實在太年輕了,但是繁華的街市、花崗岩的建築、牆角上乾枯的藤蘿、藤蘿下滿臉皺紋的老人常常使人產生一種錯覺,以為這座城市出現在這理是天造地設、不言而喻的,似乎從遙遠的過去到遙遠的將來都應該如此,沒有改動過也不會再有大的改動,要改動也只是城市裡邊樓多樓少、路窄路寬的內部變化而已,怎麼可能設想它的整體衰落呢?把那麼多人、那麼多車、那麼多樓趕到哪裡去?在日常市井生活中,公共汽車站挪個位,整修馬路要繞個道,大家都不舒服了,一定都恢復原樣才安心,幾乎沒有人意識到這種「原樣」本身的暫時性。

更麻煩的是任何一座像樣的城市都有一種看不見、摸不著的社會心理規範,言語舉止、步履節奏、人情世故,都與此密不可分,說得好聽一點,也可以說是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獨特的風情。難道,這種滲透到每一條街、每一間房、每一們人渾身上下的風情也會在某一天突然煙消雲散?

中國人很早之前就感悟到世事人生的變化無常,曾經有「滄海桑田」、「一枕黃粱」等詞語來形容這種變化的巨大和快速,但這些詞語本身就反映了這種感悟基本上停留在農業文化的範疇之內。《紅樓夢》裡的「好了歌」、《長生殿》裡的「彈詞」以及大量詠嘆興亡的詩詞當然也涉及到城市生活,但主要還是指富貴權勢的短暫,而不是指城市的整體命運。

事實上,最值得現代人深思和感慨的恰恰正是城市的整體命運。站在朝北的窗口,我想,華夏大地在數千年間曾先後出現過多少星羅棋布的城市啊,能夠保持較長久生命的有幾座呢?譚其驤先生曾說,如果從社會政治影響大、延續的時間長來衡量,可稱為中國「大古都」的城市只有七座,這七座裡又分為三等,第一等是西安、北京、洛陽;第二等是南京、開封:第三等是安陽、杭州。這個排列無疑有充分的權威性,但從今天的眼光看去,其中有好幾座城市實在談不上全國性的社會政治影響了。即使是那幾座至今仍然重要和繁華的城市,其變化之大也十分驚人,除了某些古蹟外,我們幾乎可以把它們當作另外的城市來看待。沒有列入這個名單的城市更是如此,例如揚州,它曾經是東方世界最艷麗、舒適的生活方式的集中地,請讀這些詩句:

腰纏十萬貫,

騎鶴上揚州。

天下三分明月,

二分獨照揚州。

十年一覺揚州夢,

贏得青樓薄倖名。

揚州至今猶在,但經歷過太平天國的熊熊戰火,又隨著新的交通格局代替了運河功能,它也就失去了昔日的重要和繁華。今天我們能去的,其實是另一個揚州。

這種情景,幾年前我在甘肅敦煌旅行時感受更深。日本人為了拍攝電影《敦煌》,耗費巨資在沙漠中另搭了一座唐代的敦煌城。我去時他們的電影已經拍好,只把一座空城留在那裡。我在空城的街道上走著,各種店鋪、住屋、車輛與真的相差無幾,店鋪的水牌上清楚地寫著各種貨品和價目,每家住屋的樓梯走廊可通達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