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曼第血緣

從巴黎去倫敦,先要穿越諾曼第地區,再渡海。

諾曼第我神往已久,有大大小小很多原因。最小的原因是,臺灣演員劉德凱先生的法國岳父家在這裡。德凱是我的朋友,曾多次向我描述諾曼第的鄉鎮生活,極有意思,我要親眼印證;更有趣的是,他岳父憑藉某些證據推測,有一部分諾曼第人與中國人有歷史血緣。

德凱對此將信將疑,要我這次到諾曼第時招呼他過來,一起與他的岳父作一番考證。但事到眼前,他有拍攝任務不能隨便脫身,我因行程嚴密也沒有時間去尋訪他的老泰山,十分遺憾。只不過有了這個因素,車過遼闊的諾曼第平原時我一直注視著路旁,想見到幾個身材外貌近似中國人的法國人,看是不是真有中國血緣的遺存,如果年紀大一點的,我就更加多看幾眼,希望他正巧是德凱的岳父。結果一路下來,嫌疑人選一大堆。一位夥伴突然大叫:「秋雨老師,停車吧,你看那棵橡樹背後的法國老人,活像劉德凱!」

一講血緣什麼都亂了。

在笑聲中我想起了上海衡山路梧桐樹下的露天酒吧,我和德凱在聊天,譬如談《停車暫借問》,過路小姐一個個要他簽名,有的坐下不走了,德凱就改談他的「法國岳父」,那些小姐一聽就快快起身。我想倒也不是這些小姐想爭著嫁給劉德凱,而是不願意看到自己心中的明星居然是那麼溫順的女婿和丈夫,坐在路邊還在念叨那麼遙遠的諾曼第。

諾曼第人與中國人的早期血緣我聞所未聞,但我們很快就要去的英國,千年王朝全是諾曼第血緣,所謂「千年一系」,則是肯定的。

自從一〇六六年諾曼第公爵威廉渡過海峽征服英格蘭,有好幾百年時間統治語言是法語,直到亨利三世才第一次在發表公告時用英語。現在如此顯赫的英語在當時是一個可憐的土著。後來由於姻親關係,英國王位還專請德國漢諾威王室來繼承,這個王朝的開頭兩任君主也不會說英語,只會說德語,到第三世才慢慢改口,但還叫漢諾威王朝,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形象太壞,英國人一氣之下改用行宮溫莎的名字來稱呼王朝,直到今天。但即使漢諾威王朝,由於姻親維繫,代代君主還都是威廉的後裔。

如果要查威廉的血緣,本來也不在諾曼第,而是來自北方,大概是斯堪地納維亞半島吧。

英國王室的這種血緣圖譜,在特別講究本土血緣、正宗血緣和純淨血緣的很多中國人看來,實在有點不光彩,如果設身處地,一定會吞吞吐吐、遮遮掩掩;但據我披閱所及,知道絕大多數英國學者反而只對威廉征服之後的歷史感興趣,甚至還認為那是英國歷史的真正開始。

想到這兒我不禁啞然失笑。如果德凱岳父的說法成立,中國人與威廉的祖先有血緣關係,那威廉的祖先恐怕與海盜有點關係吧?冒出來一個與海盜有關的老祖宗,英國人、法國人、斯堪地納維亞半島人都不會受窘,卻又讓中國人怎麼受得了?還是省了這份心吧,何況據我判斷,不大可能。

記得英國作家笛福有過這樣幾句話:純種英格蘭人?——我才不信!字面上是笑話,實質上是幻影。

笛福的說法無可懷疑。他的《魯濱遜飄流記》,我一直看成是一個寓言作品,大家都是飄流者。

其實豈止是英國,德國、法國、義大利和歐洲其他許多國家,不高興的時候打來打去,高興的時候嫁來嫁去,而很多打的結果也是嫁。千百年下來,在血緣上可說是互相交融、難分難解,而信仰、語言也不一定以國界為界,因此過於強調「民族國家」的概念,實在缺少依據,有點勉強。

血緣、家族、民族都不應該成為劃分親仇的標準,許多對峙是一種意向性、情緒性的單相提純,經不起歷史追索和現實追索——這可由諾曼第來見證。

那麼,什麼才是劃分親仇的標準、建立對峙的依據呢?諾曼第又提供了另一個更壯觀的見證,這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期盟軍登陸的那個驚心動魄的血火海灘。前不久美國電影《拯救大兵雷恩》使世界人民對這個海灘又重新記起,重新記起的,還有人類超越血緣和民族的善惡大標準。

那時節英國的形象實在不錯。與希特勒法西斯鬥爭得那樣頑強、徹底,會使歐洲不少國家羞愧。倫敦一度成了集結反攻力量的基地,使全世界不僅對它,而且對工業革命、商業革命背後的精神風景刮目相看。從這件事大家突然想到,不僅希特勒,連拿破崙也無法侵入英國,而威廉之後千年間,它居然從來未曾被征服。千年後威廉的後代浩浩蕩蕩攻上威廉的出發地,這一來一回的圓圈把文明和野蠻的抗爭終於闡釋得越來越明白真該當作史詩來讀。

還有很多英勇的美國士兵,不遠千里插入了這個圓圈。諾曼第海灘美軍公墓從布局到色彩都讓我們想到人生的一些大問題。看守墓園的美國老人今天說起往事還哽咽語塞,他記住了在自己身邊倒下的那位戰友的眼神,便在這裡一陪五十六年。現在覺得自己已經陪不了太久,就流出了眼淚。終身陪伴的不是血緣兄弟,五十八年未曾返回故鄉,這實在讓人感動;但他的故鄉在哪裡?在美國嗎?顯然他的祖先也不是美洲土著。我看著這位老人,只覺得天高地闊。

告別老人時我與夥伴們不謀而合做了一個決定:雖然現在已經通了海底列車,我們還是要捨簡就繁,坐船橫渡英吉利海峽。

現代科技註定會刪削歷史,這無可奈何,我們中國的寶成鐵路已經早早地刪削過《蜀道難》。但有些歷史還離去不遠,草草刪削了有點可惜。尤其是刪削了剛剛發生的災難和英勇,會把現代刪削成麻木和平庸。那麼,趁尚未刪盡,作個祭奠。

今天的英吉利海峽風急浪高,後來還下起了漫漫大雨,透過雨幕,卻能看到淒豔的晚霞。我和夥伴們在船艙裡跌跌撞撞、前仰後合,心想多少歷史傳奇正是在這種顛蕩中寫就,於是趁風浪稍平,取出紙筆寫這篇文章。兩位英國老太太扶著一排排椅背走過來,突然在我身邊停下了,她們平生第一次看到中國字是怎麼寫出來的,見我寫得這樣快更是新鮮萬分,不斷讚歎。她們沒有問我在寫什麼,我朝她們一笑,心裡說,老太太,我現在正用你們不懂的文字,寫諾曼第,寫你們還年輕的時候。

突然想起了坐海底列車的旅客,真為他們可惜。此刻他們正在我們腳下,全然不知風急浪高、晚霞淒豔,只聽火車呼嘯一聲,已把所有的歷史穿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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