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座標

終於來到了奧林匹亞。

沒想到會有這麼好的風景,在快要到達之時就已經是密樹森森、清溪淺淺,道路、房舍也變得越來越齊整,空氣間洋溢著一種不知來自何處的自然清香。一腳踏入這個體育聖地,你一定會猛然停步:無數蒼老的巨石,不管是當年的樓礎、殿基還是雕塑,全都從千年的頹弛或掩埋中踉蹌走出,整整規規地排列在大道兩旁。就像無數古代老將軍們煙塵滿面地站立著,接受現代人的檢閱。

這條大道看不到盡頭,只知道它通向一個最簡單的終點:為了人類的健康。

見到了宙斯神殿和希拉神殿,搞清了古代每次運動會前點燃聖火的路線,抬頭仰望無數石柱,終於明白,健康是他們的宗教。

走進一個連環拱廊,便到了人類黎明期最重要的競技場。跑道四周的觀眾看臺是一個綠草茵茵的環形斜坡,能坐四萬人,中間有幾個石座,那是主裁判和貴賓的席位。

實在忍不住,我在這條神聖的起點性跑道上跑了整整一圈。許戈輝在一旁起鬨:「秋雨老師跑得不對,古代奧運選手比賽時全都一絲不掛!」

我說:「這要怪你們,當年這裡沒有女觀眾。」

確實,當年有很長時間是不準女性進入賽場的,要看,只能在很遠的地方。據說,進門左側背後的大山坡上,可讓已婚女子觀看,未婚女子只能在進門正前方一公里處的山頭上遠眺。許戈輝說:「原以為運動場是少女挑選如意郎君的好地方呢!」

聽這裡的人介紹,當年有一個母親化妝成男子進入賽場觀看兒子比賽,兒子獲得冠軍,她一聲驚呼露出女聲,上前擁抱又露出女形。照理應該懲罰,但人們說運動冠軍一半是人一半是神,我們怎麼能懲罰神的母親?此端一開,漸漸女性可以入場觀看比賽了。

把智力健康和肢體健康發揮到極致然後再集合在一起,才是他們有關人的完整理想。我不止一次看到出土的古希臘哲人、賢者的全身雕像,大多是鬚髮茂密,肌肉發達,身上只披一幅布,以別針和腰帶固定,上身有一半袒露,赤著腳,偶爾有鞋,除了憂鬱深思的眼神,其他與運動員沒有太大的差別。

別的文明多多少少也有這兩方面的提倡,但做起來常常顧此失彼,或流於愚勇,或流於酸腐,或追慕騎士,或倣傚寒士,很少兩相熔鑄。因此,奧林匹亞是永恆的世界座標。

我歷來認為各種文明自成結構,很難拆開了作局部比較,但在奧林匹亞,我明確無誤地感受到了古代中華文明的差距。這個差距的產生,不是由於局部,而是關及人的整體。

中華文明較少關注個體意義和機體意義上的自我,在人際關係上做了太多的文章。結果,真正的健全缺少標誌,也缺少賽場。只有一些孤獨的個人,在林泉之間悄悄強健,又悄悄衰老。

一九九九年十月二日,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的奧林匹亞,夜宿Europa旅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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