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時代  社會現況與時代對決

劉長卿有詩云:

「古台搖落後,秋入望鄉心。野寺來人少,雲峰隔水深。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惆悵南朝事,長江獨至今。」

秋高氣爽,老年人的感受不是年輕人所能認知的。過去讀紅樓,總是看到八十回後,就掩卷痛罵高鶚。等到經歷了「野寺來人少,雲峰隔水深」,這才知道何以「夕陽依舊壘,寒磬滿空林」。如今智慧之旅接近終站,只剩下惆悵南朝事,是說還是不說?

在著書立說的立場,本就應該執春秋之筆,吐肺腑之言。可是,《易經》講了,易理也分析過了,肺腑之中除了寒磬滿空林,什麼都找不到了。

最初規劃時,這一章就是保留以供緩衝之用,怕的是心中夕陽舊壘太多。豈知事到如今,眼前雲霧深深,長江過去如此,至今依然,又有什麼辭色可表?

一九九五年五月九日下午,沈紅蓮正在她的房中忙著趕資料,不管是什麼工作,只要沒有人能做或願意做的,最後都總會萬流歸宗,落到她的手上。

突然間,她匆匆跑進我房中,沉重地說:

「鄧麗君死了!」

「啊!」她何嘗不是因緣之一,緣盡了,走了,何事大驚小怪?

我和沈紅蓮都有個毛病,看到中國電影就搖頭,聽到中國歌曲就掩耳。可是,有一個例外,那就是鄧麗君,而且只有一首「何日君再來」!

音樂是感性的,要感動人,就要有動人的條件。而這些條件都集中在一個人的身上,那才是珍貴的價值所在。

鄧麗君的歌聲輕柔而秀美,轉折處有若春風之無痕;她的噪音略帶沙啞,既婉約又哀淒,莫可奈何地娓娓傾訴著衷腸。她稚圓的臉龐,好似純真的嬰兒,吐露著對人世的期望。而她的身世則代表著千千萬萬為求溫飽,不得不屈服在環境中不幸的靈魂!

人有三分條件,便難免七分作踐,掙得了名利,就失去了人格。鄧麗君自六歲起開始在風月場合駐唱。她卻是藝人中最潔身自愛的一個,周敦頤的<愛蓮說>有云:「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靜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翫焉」。鄧麗君之志節,在當今濁世中,猶如雪峰凌雲,傲睨群倫!

但是,令我欽敬她的,卻是她具有時賢所缺乏的反思精神。一個孅孅弱女子,堅持自己的信念,敢作敢為,自己錯了也敢於承認,雖天下英雄豪傑,不過如此!

有一次她接受電視台記者的採訪,提及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之前,她曾在香港,當時額上綁著布條,聲嘶力竭地支援著北京的民運。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知背景,各人的政治信念不過是洗腦的成功罷了!有政治野心者,專事強調人的政治立場,而我所看到的,只有人性!

鄧麗君眼中含著淚,她說當時只是希望中國人民能透過這些活動,獲得更多的民主自由,結果卻是犧牲了無數的生命!她以一個藝人,親身參與了這場震驚世界的災難,而在語調中,沒有絲毫的自鳴得意。反而是站在人性的立場,用理性的態度,帶著真純的懺悔。她的心是哀傷的,她的情是悲痛的,她低沉又略帶沙啞的嗓音,訴說著:

「是不是因為我們的支持太過分了,才造成了他們的不幸?」

人間千千萬萬、萬萬千千的不幸,有哪一件不是肇因於人類無知的愚行?愚行導致的不幸還不算嚴重,因為愚行而掩飾、而欺騙,少數人的無知操控了大多數人,小事件化為大災難,總有一天會把人間化為地獄!

人生太平凡了,平凡的解脫就是期望,「今宵離別後,何日君再來」?罷了,不來也罷,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哪塊淨地可以供奉這朵青蓮?

生與死的意義不正是如此嗎?重視肉體的人只看得見肉體,所以有生有死。對一個重視精神的人,肉體不過是看得到的一個機構,摸得到的一堆能量。如果這個機構的能量不能對周遭的環境發揮一些影響作用,生生死死又有什麼分別呢?

記得在深圳舉行「聚珍整合系統」評估的時候,現場由深圳市朱副市長主持,香港派了大批記者來採訪,問的卻都是一些政治問題。副市長回答後,記者們找到我,問我一個從事高科技的知識份子,為什麼會從台灣到大陸來,甚至在六四之後還要為中國服務?

我知道他們的立場,也知道彼此很難溝通,只好敷衍一番說:「有什麼辦法?你叫我到哪裏去發展中文軟體?」

「你不是從台灣來的嗎?」有一個問。

「不,我是從美國來的。」

「那麼回美國去吧,你有這種技術,哪裏都可以去。」另一個說。

「有能力的人都該往國外跑?」

「當然,為什麼不?」

「那你們為什麼還不快跑呢?」

「我們吃文字飯的,不趕快多弄幾個錢,到外國去怎麼辦?」他說得很實在。

「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呢?」

「誰不是這樣?你說說看?」他理直氣壯。

「台灣香港都一樣,能撈錢就撈,有錢到時候才跑得了!」另一個補充說。

我這個被訪問的人,竟成了訪問者,彼此聊將起來。想想也很可悲,自己的國人離心離德,寧做亡國奴也不願做順民。最後我問他們:「六四鬧得那樣大,你們記者不怕秋後算帳嗎?」

「怕有什麼用?撈了錢,在國外落了腳,就不怕了。」

「那些逃不掉的人怎麼辦呢?」

「活該倒楣!這個世界老實人吃虧,會起鬨的人才有路走!」

他這句話正是今日的寫照,政客們有誰真想把社會治好?誰不是存心大撈,存心激起各種各樣的對抗,然後從中得利?倒楣的小老百姓,被迷惑得真相不明,還自以為是時代的主人!等到一有風吹草動,撈夠的人都跑了,剩下的人不是活該倒霉嗎?

鄧麗君一句話道穿了其中因果,少一分抗爭,多一分和睦,悲劇可以成為喜劇。假定那些在內嘩眾取寵、在外開拓自己國際知名度、「撈」字頂頭的達官鬥士們,在身後已經安排妥當之餘,而尚有一分鄧小姐的良知,有天或許會說:「是不是因為我們當年表演得太過火了,才造成了台灣二千萬老百姓的不幸?」

五月二十九日,沈紅蓮的父親沈少逸先生過世了,享年七十五歲。

沈老先生是個義人,對於這個社會而言,他默默無聞。但是他終身無為而為,在人間留下了寶貴的典範,雖千秋萬世都無法抹滅。

他只是個基層警察,年輕時無家累,有升職褒獎的機會,他總讓給最有需要的人。等到年紀大了,升遷也輪不到他頭上。在絢爛的舞台上,他不忮不求,只是扮演清道夫的角色,保持著後台的潔淨。

退休後,很多人勸他去做警衛,他總說:「我的錢夠用了」。他那幾百塊零用錢,除了買香煙、理髮外,就是每天傍晚買幾個煎包給下課的孫子吃。他沒有什麼嗜好,除了每天一包新樂園。而且不論寒冬、炎夏、晴天、下雨,他都會躲在院子裏抽煙,以免讓別人感到不便。

他是透明的空氣,是陽光下的蔭影,人不容易感覺到他的存在。但是沒有了他,人們會感覺到一股沉重的氣壓,少了一朵有擔當的雲彩。

當他看到七歲的沈紅蓮姐妹倆個弱小的身軀時,他義無反顧地,負擔起了教養她們的責任,也散播了他無私無欲的情操。如果沒有這樣的父親,沈紅蓮早就出國去作她的博士夫人了。如果不是她的鼎力協助,我也可能成為一個得道的高僧,步上弘一大師的後塵了。人生的機緣環環相扣,一點都沒有疏漏。

有一天,沈紅蓮與朋友聊天,談到另一個為人後母的朋友。

她的朋友說:「她(指另一個朋友)真是了不起,做得連前妻的三個小孩都叫她媽媽!」

沈紅蓮說:「我繼父什麼都沒有做,我也叫他爸爸!」

「至少他撫養你啊!」

沈紅蓮咬文嚼字的問:「你爸爸有沒有做什麼,讓你覺得他本來不是你爸爸,做了以後就成了你爸爸?」

「沒有!」朋友想了一想,搖搖頭說。

「因為他本來就是你爸爸,還有什麼要做的呢?我爸爸待我和待他的小孩一樣,沒有什麼需要特別費心去做爸爸的!」

《道德經》第八章云: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

「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

「夫唯不爭,故無尤。」

沈老先生的肉體回歸到天地之間了,但他那上善若水的精神,與中國的文化合流。沈老先生謙謙的君子風範,薰育了沈紅蓮,匯聚了社會上無數無為的沉默大眾,成為一股股清流。只要這股清流不斷,黃老思想就有傳人,中華文化就不會絕滅。

當今是個濁世,爭的人多,讓的人少,大家爭利的結果,人世成為戰場。幸福本是主觀的認知,在天堂中,如果人人只顧自己的幸福,天堂又在哪裏?就算進了地獄,一心不亂,視痛苦為理所當然,又何曾有個地獄?

人們口口聲聲講求現實,有幾個人瞭解他們講的是什麼?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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