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化育  教學思維與人的能力

謝振孟是個覺者,他最初跟隨我,是覺得我在電腦界有點小小的名氣。待我離開了國榮,他還執意要跟著我,我說:「我不打算成立公司,也不可能做生意,你跟我做什麼呢?」

「我發覺自己知道得太少,想跟您學習。」

「你要學什麼呢?我所知道的都沒有價值,自己三餐都難以為繼。」

「沒有關係,只要您教,我就願意學,有沒有用沒有關係。」

等我把《金剛經》講完了,謝振孟對我說:「朱先生,我覺得好像懂了一些,可是不知道懂的是什麼。」

「好極了,如果你知道你懂的是什麼,那你就什麼都沒有懂了。」

「為什麼呢?」

「《金剛經》是大乘佛法的總綱目,是最高乘的渡筏。老實說,連我都在學,學無止境。任何人只要沒有到達彼岸,就還沒有全懂。」

我再講《六祖壇經》,講完<懺悔品>我就不講了。

謝振孟又來問我,說:「朱先生,後面還有四品,為什麼不講了呢?」

「那四品一看就能懂,還需要講嗎?」

「可是經中每一段,在您講前我都以為我懂,您一講,我才知道原來根本不懂。我怎麼知道下面幾品是懂還是不懂?」

「你聽經的目的是什麼?」

「想知道自己有什麼過錯。」

「好極了,你現在知道有什麼過錯了嗎?」

「知道!知道!」他很不好意思地說,臉都紅了:「我的私心太重!」

「人之大過除了私心之外,還有什麼?」

「假如我真懂了,應該是沒有了。」

「那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剩下的幾章不能告訴你更多。」

「那麼以後呢?還要讀什麼經?」

「你人生目的是什麼?你知道嗎?」

「我…我…」他嚅嚅半響,作聲不得。

「是了,人生沒有目的,做人行事就失去了判斷的原則。」

「為什麼呢?」

「我問你,如果你要去香港,該怎麼辦?」

「我會找旅行社,辦手續。」

「再如你沒有決定去哪裏,你又該怎麼辦呢?」

「沒有決定去哪裏?那…」

「人生也是一樣呀,人生沒有目標不是等於沒有決定要去哪裏嗎?」

「那麼,什麼是人生的目的呢?」

「在自然的條件下,人生的目標不是人自己能決定的,人只是環境變化的記錄器。環境與人是互動的,在環境沒有變化時,人只是生存生活的機器。只有當環境有了變化,變化的大小決定刺激的強弱,有了刺激,產生了動機,人才會有目的。人生的目的取決於每一個人對人生的認知,沒有認知就不可能有任何目的。」

「這樣說,沒有人生目的是很正常的了!」

「太正常了,對絕大多數的人而言,除了生存、生活,是沒有目的的。」

「那麼,怎樣決定人生的目的呢?」

「那要看你認為人生的問題是什麼?如果沒有問題,何必決定?」

「我不知道我有什麼問題。」

「你不是剛剛才說,你的私心很重嗎?」

「那也算人生的問題嗎?」

「如果你滿足於你的私心,當然不是。否則,當然是!」

這時,我們已經搬到台東了,謝振孟每週一次,坐著火車奔波於台北與台東之間,兩年來沒有間斷。

我開始講老子的《道德經》,開宗明義第一章,就是有欲無欲的問題。我花了十幾個小時,專講欲與私的關係,並一再與《金剛經》中的「我相」與「有欲」相提並論。

謝振孟已經有半年多沒有正式的工作了,他在各處免費教授倉頡輸入法。我一方面沒有多餘的經費補助他,一方面也在觀察,看他這樣能做多久。偏巧,這時他的腎結石開始惡化,加上了看病的支出,把原本不多的積蓄花個精光。

NEC 的白惠方與謝振孟是好友,力邀他回去工作,謝振孟堅持要教書。我對他說:「沒有生存,就沒有生命,沒有工作,你如何生存?」

「朱先生,我以往賣產品時,除了賺錢,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現在我知道錯了,錯在沒用心,不肯下功夫去瞭解。現在我瞭解到中文電腦是中國人的根,也看到別人犯了和我以往同樣的錯誤,我應該去幫助他們。生活的問題很容易解決,以往錢多的時候,我總嫌錢不夠,現在錢雖然少,生存卻有餘裕,沒有問題。」

為什麼一個人能改變得如此徹底呢?在國榮時,曾經有一個時期,大家都很討厭他,儘量與他保持距離。而現在,他老遠從台北來,台東市到都蘭還有四十分鐘的車程。每次只要他的電話一到,人人都願意去車站接他。

沒有別的,這就是我堅持用文化作為教材的結果!人類在長時期的經驗中,漸漸認識到人與社會是一個整體。由於人看不見自己,就把別人的行為當作鏡子,供自己參考改進,這些寶貴的經驗便是文化。

沈德昌是另外一個例子,他是沈紅蓮的弟弟。在我們剛成立零壹公司時,沈紅蓮曾把他帶到台北來,想好好培育他。

沈德昌是老么,從小聰明伶俐,小學三年級就對電子機械著迷不已。沈紅蓮對她的繼父非常感激,很想以教導弟弟作為報答的一番心意。但是,由於零壹公司創業之初,我們的工作非常忙碌。那時她的心智品德也還沒成熟,無法兼顧對沈德昌的教育。尤其是台北各校的風氣敗壞,打架勒索每日層出不窮。不得已,沈紅蓮只好又把弟弟送回家去。

待我們這次回台,沈德昌已經從五專畢業了。他在楊梅鎮上找到一個賣車的工作,又兼賣電子零件,收入頗豐。他一個人自得其樂,買了各種電器,經常把自己關在屋裏。

不料,社會這個染缸專門向那些對人生還沒有充分認識的人下手。他的生活太悠閒,腦筋又經常跑到生活的前面,他太有自信,以致於不知不覺地有了毒癮。他的二姐夫游淳秩熱心快腸,想盡了辦法強迫他去勒戒,但始終被他一個「拖」字訣打敗。

沈紅蓮對這件事深感內疚,認為自己沒有盡到責任。我們回台後,沈紅蓮便叫他過來同住以便於監督,但他不肯。我們搬到新店後,有了自己的天地,再一次把他叫來。我一眼看去,就知道他積習已深,到如今不到焦頭爛額,是不可能醒悟的。

沈紅蓮也知道沒有辦法,但又不甘心放棄,苦口婆心地勸說。沈德昌始終是一副:「你們這些人,大驚小怪!」的神氣。

我做嬉皮時曾吸食過大麻,見識過迷失在人生旅途的悲哀。沈德昌所面臨的問題,雖然與那些人大不相同,或許我能盡些力,我找他過來說:「我抽過大麻,也算是過來人。」

「我知道!」他冷冰冰的聲音是告訴我,少管閒事!

「其實,抽大麻沒有什麼不好,吸白粉也無所謂。」

他一聽,糊塗了,不知道是該表示贊成,還是繼續反抗。他不動聲色,寧願保持冷漠,把自己鎖在築就的碉堡中。他不說話,我也樂得仔細觀察,研究他的弱點。

他裝得毫不在乎,移動著目光,打量著室內。他到底在意些什麼呢?這是場戰爭,不能知彼就不能勝彼!

年輕人的反抗是不自覺的,正因為他們沒有能力作正確的判斷,他們更需要堅持。至於所堅持的是什麼,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跟他們討論時,決不能先讓他們找到反對的立場,那樣只會把雙方的關係弄僵,最後反目成仇。

「在學校裏是不是有些同學喜歡擺闊、騷包、獻寶?」

「是的。」他猶豫了一下,但又不能不表示同意。

「你覺得他們怎樣?」

「討厭,我從來不理他們。」

「如果是被一些火氣很大的同學看到,又會怎樣呢?」

「揍他們一頓!」

「為什麼?」

「也覺得討厭吧!」他一定覺得我很白癡,不經意地說。

「你知道為什麼一般人把吸食白粉叫做吸毒?」

「不知道。」他很警覺,看了我一眼。

「因為人生無聊,吸了白粉這一類的東西,覺得很有趣。因為有趣,就會經常想吸,這種現象叫做上癮。凡是能讓人上癮的東西,都叫做毒害!」

「啊!」他不安地扭動了一下,低下頭去。顯然,他知道什麼叫上癮了。

「你知不知道?打架會上癮!做官也會上癮!」

「啊?」他聽得有點興趣了。

「所以官也有毒害,『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就是這個意思。」

「噢。」

「上了癮的人,就會受到社會的排擠,你知道吧!」

「知道。」他玩弄著他的手指。

「為什麼會受到排擠呢?」

「不知道。」

「因為吸了以後,人很容易知足,自得其樂。」

「是的。」

「知足是件好事吧?」

「我不知道。」

「是的,是件好事,知足的人從不惹是生非。」他抬起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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