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夏至  回歸、深圳、學生、園區

沈紅蓮雖然家在台灣,卻也認為與其在這裡給人增加麻煩,不如為苦難的中國人奉獻一點力量。那時大陸還沒有對外開放,此去東風蕭蕭,要去就不作重返的打算。剛買的房子、車子以及大批的各種書籍,加上那台鋼琴,又到了要割捨的時候了。

唯一的問題,是還有個需要我負責的家。我在美國混了幾年,賺的錢不論多少,一概都給了內人。雖然銀行裏有些存款,但那都是沈紅蓮的。儘管我們從來不分彼此,用了她的錢,我心中總是難安。現在要去大陸,安家費呢?以後的生活呢?

話說回來,我又怎能只顧小義而忘大體?今天苦難的中國需要我,我卻推說有家累。而只要有這個家在,家的責任就永遠附骨隨形,無法卸脫。我本不是個正常的人,做的又是不正常的事,還有什麼好顧忌的?我與沈紅蓮商量,把最後的兩萬塊都存入劃撥的戶頭中,每個月按時匯一千五百塊給內人(原為每月兩千五),如此尚可維持一年多。

沈紅蓮甫由大學畢業,參加我的工作起,就註定了她人間地獄的噩運。大帝公曾對她說:「妳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如果沒有她的奉獻,日以繼夜,一點一滴的將我的構想化為實際的技術,我無從想像會是怎樣的後果。

有時我感慨萬分,無法不相信冥冥之中有一隻手,操縱著人世的機遇。每一個人從生到死,都有著既定的方向,各種機緣之下,一步一步拖向無可避免的終點。如果沒有沈紅蓮,我很可能早就改行了,出家?有可能,藝術家?也有可能,唯有留在電腦界繼續奮鬥是絕無可能。道理很簡單,人的行為是相互的,看她認真的工作態度,我就覺得慚愧,不得不更加努力。再看到她奉獻犧牲的精神,我還有退縮的餘地嗎?

不過,目前我並不想知道太多的天機,因為我還懷著一點私心,我希望能有個機會發揮自己的能力,為社會多做點有價值的工作。萬一我命中註定了連姜子牙都不如,到八十歲還沒有機會,那我先知道自己的命運又有什麼用?

再一想,自己自命為得道了,還嘀咕些什麼?既然早把人世的功名利祿放到一邊,還和姜子牙比什麼?我的目標已定,只要我還在努力,我就對了。至於結果如何,哪裏是我該考慮的事呢?

一九八七年十月,我們到達深圳,王之把他對面的一間公寓留給我們。深圳雖然高樓林立,設計卻很草率,這棟十二層的大廈有如一管洞簫,僅在一側留了幾個小孔作為窗子。以至於室內通風不良,各處潮濕得水珠密佈,牆上、地下沒有一處是乾的。

我們能挑剔什麼?王之以總經理的身份,也沒有比我多享受一點特權。苦的只是沈紅蓮,她第一是怕廁所髒,其次則怕廚房髒。偏偏這兩處不僅是髒,竟有一層黑黑的厚苔,她花了整整四天的時間,才使變了色的磁磚漸漸浮現出來。

我的不幸是氣管,潮濕的空氣好像在胸口蒙上了一層沉重的布。每次呼吸就令我回憶起兒時所見的水煙壺,呼嚕呼嚕地,只聽得肺管中打著泡兒。我一到就病了,好在這裡打針很容易,樓下就有個醫療室,五毛錢就可以打一針青黴素。

當時,大陸的微電腦剛剛起步,長城是全國規模最大的生產廠商。我到時,他們一棟六層樓的廠房中,正在裝配由台灣轉口來的生產線。據他們預估,到年底產量可達兩萬台,而當時全國的總需求量還不到一萬台。

王之是個有心人,很早就有這個眼光。一九八三年我初次赴大陸時見過他,我對他的印象不深。他那時已經有意組成一個班子,來發展中國的微電腦。

王之家世顯赫,父親是王震,弟弟王軍是中信集團的總經理。他想搞微電腦自然是水到渠成。可是在一九八三年,連台灣的微電腦市場都還剛剛起步,眼光太遠的人,是很難獲得他人贊同的。

直到八四年底,他爭取到一個機會,與科學院軟體研究所第四所合作,成立了長城電腦公司。可是在北京懂的人少,管的人多,他覺得難以施展,便把公司遷到深圳來。就在這時,他到處找我,我也剛好離開了博愛,彼此錯過了機會。

目前長城的軟體部門有工程師二十位,正在從事微軟視窗的「漢化」工程。又是老問題了,我一聽就大力反對,王之很支持我,但是軟體部門的經理卻不以為然。當時大陸上的軟體工程師幾乎異口同聲地認為,要趕上美國就要先將他們的軟體套件漢化。至於是否漢化以後中國人就會寫程式了,則無人過問。甚至於連軟體天天推陳出新,究竟要漢化到哪一天才算完成,也都沒人去想。

與他們爭論了兩個月,效果不大,我詳細介紹了我的觀念,他們也不相信行得通。我剛回國內,各方面都沒有適應,加上住的公寓又悶又濕,我一連咳嗽了十幾天,心情極為煩燥。我一直在問自己,是不是我又錯了,為什麼我永遠和別人的看法不一樣呢?

我試著妥協,設法說服自己接受漢化的觀念。但是我辦不到,就算中國人能從漢化中學到程式技術,這也不是光明磊落的作為。投機取巧是種不正確的行為,雖能獲得一時之利,卻會造成永久之害。

如果這個時代中人人急功近利,短視媚行,那是這個時代的錯誤,錯誤的代價則是觀念的消亡。沒有觀念,技術不能生根,那就只能永遠跟在別人後面。我把話說在前頭,盡到了責任,至於別人能不能接受,則不是我能決定的。

目前我該怎樣自處呢?王之很支持我,但他已經有了非常不錯的班底,我不能堅持己見而累及他與屬下的互信。試著說服他們,那是做夢!連台灣那種環境,我都落得戴上了紅帽子,在這裡我又算哪一號?

我想去四川,因為鄧先芙對我說過,她先生在成都一個資料中心工作,只要我願意去,要多少學生都可以。四川,那是我兒時寄居之所,也是我少年時期幻思徜徉遨翔的聖地。峨嵋、青城,直到如今在我心中仍然歷久彌新!

病情好轉後,我先去科技工業園,找到張翼翼和王允實,告訴他們我的近況。他們知道我回國工作,非常高興,帶我參觀園區,各處介紹了一下。

長城公寓的潮濕,令我一想到就心有餘悸。而科技園區位在市郊,各種建築寬敞明亮,宿舍就在辦公室旁,其間還有個籃球場,正是理想的工作環境。

沒想到國內已有這種條件,我看了羨慕不已。張翼翼很能察顏觀色,他立刻把握機會,說他們雖然號稱高科技園區,卻還沒有一家從事電腦軟體的高科技事業。他希望我兼作園區的電腦顧問,指導他們一些基本觀念,好開拓這方面的視野。

我聽了頗為動容,可是沒有交通工具,兩邊跑很不方便,王總同意調派專車接送,約定每週三次。後來我徵得王之的同意,乾脆住進園區,變成每週去長城三次。最後由於無從施展,就把長城的工作辭了,只剩下對王之的盛情,至今還沒有報答。

園區為我成立了一個電腦研究室,調來一位姓丘的副理和一位叫杜涓的女孩幫我籌備。杜涓是我同鄉湖北人,長得面貌清秀,身材勻稱。人也精明強幹,只是個性倔強,潑辣起來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真是道地的湖北姑娘。

丘副理原來在中國科學院研究化學,後派來此地負責規劃,他是典型的書生,對很多現象都不滿,卻又充滿無奈感。一提到國家的落後,他就怪罪文化大革命,氣憤不已,認為那種無知與愚昧的運動真是禍國殃民。也許是看得多了,後來事實証明,這樣一個怨聲載道的書生爭權奪利起來,更勝於文化大革命的紅衛兵。

描述文化大革命的書籍很多,尤其是各種傷痕文學作品比比皆是。我也一直在力求瞭解,為什麼這種畸型的運動會發生在中國?而且是這個時代?

從各方面的觀察中,我得到了一點結論,這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理解。

一是時代的悲劇性:數百年來西風壓倒東風,二十世紀的物質文明,挾著無比的優勢席捲世界。共產主義揭起了反抗物慾的巨纛,中共則變本加厲,想藉著這股政治力量,重振國家的尊嚴,令西方世界刮目相看。

二是毛澤東個人的執著:毛成功地將極少數人的理想化為國家統一的力量,其成就在歷史上尚無出其右者。他深悉權勢必然使人腐敗,想利用不斷的革命,不斷地激盪整個社會結構,使之永遠保持動態,以免沉澱物產生。

理想主義者最大的通病是本末倒置,他們不瞭解人性,不思改變「不理想的人」,卻去塑造「理想的環境」。不錯,沉澱物將變成渣滓,可是對絕大多數的人而言,渣滓才是看得見、摸得到的實際報酬。在沒有人能得到報酬時,革命的動力就瓦解了。

三是中國人的社會性:所謂社會性,這裡指的是沒有自己獨特的思考模式。中國人長時期養成的習慣,就是做個高傳真度的擴音器。當毛澤東以他絕對的權威登高一呼,全國熱烈響應,然後盲目地集體行動。有人認為中國人是一盤散沙,那正是因為中國人太願意相信別人,上當次數太多,才產生的疏離感。

社會性的動物完全依賴群體生存,只是人是有「心」的社會動物,信賴與自利這兩種心態,就像鐘擺一般,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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