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芒種  標準、去國、認同、雷達

中文打字機的製作始終縈繞於懷,有一次我在廣告中看到了一個四十個字位的座標繪圖器(Ploter),我如獲至寶。在我設計中文字庫時就曾經想過,向量結構其實便是座標位置,送到繪圖器上,立刻就可以「寫」出中文字來。當然,這種字並不好看,我又想到,只要重新設計一種筆,再用程式控制「筆法」,一定可以符合中文的書法藝術。

最有利的是這種做法的成本低,大量生產時可以降到三十塊美金以下。我想到就做,立刻叫林嘉勳用漢卡的結構,加一個鍵盤和繪圖器,外殼我則用壓克力版成型。不到一個星期,我們便做好了一台小巧精緻的中文打字機。

雖然是利用現成的元件拚湊而成,且寫字的筆並不理想,但從各方面看上去,都令人愛不釋手。每秒鐘約可寫五六個字,要加快速度也不難,但是當時還沒有人打得那樣快。至於寫字筆也可以換,並且有多種顏色和粗細。

這只是實驗的樣品,我打算設計各種不同寬度的筆,以便寫出各種字體。現成的繪圖器只有四十列,是正常信紙的一半。我找到生產廠商,他們已經有八十字列的機種。在微電腦的控制下,就是一套不折不扣的中文文書系統了。

我拿給莊靈看,他特別為台視做了一次專題採訪。後來工業局長找我去,並介紹交通銀行投資五百萬,與我們公司合作生產。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但這只是未來的遠景。目前卻因零壹公司的財務狀況不佳,我又不願借錢,各方面都要兼顧,吃力非常。

一九八二年年底,資策會通知業者,召開一個中文編碼會議。有二十多家廠商代表與會,我也忝屬其中之一。新聞界則有經濟日報及工商日報的記者。

不料主持會議的竟是何宜慈,記得上次溪頭會議時,他還很謙虛,自認為對資訊這個新興的行業一竅不通。沒想到事隔幾年,口氣已經變了,彷彿是君臨萬邦。他說他為了解救中文電腦界,設計了一套中文碼,要大家承認為中文交換碼,共同採用。

等他把細節一講,原來就是那套拚湊不全的「溪頭碼」,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尚方寶劍!會場之中只有我與經濟日報的記者是上次的劫後餘生者。據何宜慈的說法,該碼是國內的一流專家,在他的主持下規劃出來的精心傑作!如果貴為「國家科學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居然也能掩耳盜鈴、一手遮天,我真以做一個中國人為恥!

溪頭碼只是一種兒戲式、大家搓圓仔湯的應酬結果。會中吵吵鬧鬧,根本沒有結論,出席該會議的人士,也沒有人背書。我是全程參與溪頭會議者之一,從頭至尾大家都反對制定不成熟的國家標準。因為彼此都有此一共識,所以也沒有幾個人把溪頭碼當作一回事。當然,除了別有居心的少數人以外!現在,何宜慈據之以為進軍資訊界之法寶,實在令人齒冷!

我立刻表示反對,溪頭碼只有一萬三千字,而僅僅當時國稅局的人名用字就有一萬八,更別說圖書用字了。我認為中文交換碼理應包括所有用字,至於各家要用多少,基於應用的範疇不同,應由電腦公司自行決定。

何宜慈反駁說中文交換碼的訂定,是為了顧及業者的利益,字收不多是因技術上有困難。至於用字不足的問題,國家可以立法限制人民的用字範圍。

我聽了心裡一驚!這正是我最擔心的結果,多年來我孤軍奮戰,何宜慈不知躲在哪裏?今天中文市場成了氣候,他就來個「鋸箭法」,削足適履,美其名為使業者有「生意」可做,骨子裏卻是要斲斷中國文化的命脈。

一萬三千字與八千字有多大的分別呢?不正是一百步與五十步之差嗎?民國元年國民政府公佈了八千字的「電報明碼」,早已成為國際上中文之通訊標準,既現成又省事,為什麼不就用電報明碼作為交換碼呢?我參與過國內多次重要的編碼會議,深知其中原委。字數不夠並非主因,實際上是有人希望表功,藉此爭取一席權威的地位。

早先的明碼設計考慮不週,八千字不夠用,才導致今天的各種困擾。而現在技術進步了,設備更新了,分明可以把六、七萬個字同時納入系統中,為什麼不趁著目前規劃之初,一次徹底解決?稍有大腦就可以看出來,一萬多字絕對不夠用,一旦大量資料建檔完成,再想修改標準,那就痛苦不堪了。

不僅外行如此,連目前大多數從事中文電腦工作的人,都不曾涉及中文系統的規劃,沒有文字應用與功能效率等方面的認識。有人甚至以為在電腦中放幾個中文,就算是中文電腦了。在這種前提下,對賣電腦的商人而言,用字越少成本越低,對設計的程式師也越是省事。那麼為什麼不用八千字呢?乾脆些,用英文豈不更簡單?

有些「誤人」專家還提出了一些似是而非的理論,認為字數少可以節省傳輸的速度,兼顧與英文軟體兼容的能力。這種理論相當於說:因為中國人口太多,如果人少一點,不僅交通方便些,國民生活水準也能提高,我們甚至可以與工業國家匹敵。

這種理論百分之一百冠冕堂皇,但也百分之一百的與現實不符。我們怎能改變中國人口眾多的事實呢?把少數民族忽略掉?再不然殺掉一半?

這種話聽起來十分荒謬,那為什麼只承認一萬三千字就不可笑呢?我們要使中國脫離貧窮、無知,要使中文電腦發揮文化上應有的效益,難道就沒有其他的方法嗎?時代雖然在進步,但是人性依然,無知、無能使得急功近利的人,總會想盡一切方法,為自己謀取巨利,再用堂而皇之的巧言掩飾他們的私心。

真正的中文電腦應用者是戶政、地政、財稅機構以及圖書館,這些工作都需要完整的中文字集。這套內碼如果不成功還倒罷了,只不過令市場上難以適從,遲早還會有改進的機會。萬一真的由國家立法,限制人民用字,其結果必然是幾代以後,中國人將無緣認識歷史上所用的古字,也就與中華文化徹底分道揚鑣了。

果然到了一九九五年,為了戶政的電腦化,戶政司又制定了一套5,5196字的字集。僅在北、高兩市試用的結果,就不足六千餘字,將來圖書館電腦化可能又要另訂一套標準了。不幸的是,當年大言炎炎的專家們此時都功成身退了,我以一介歸隱的老耄,猶要重做馮婦。

當時,我毫不客氣地當著各電腦公司代表及媒體記者,指責何宜慈說:「這樣做是文化罪人!你說技術上有困難,那是你的能力不夠!我已經証明,在漢卡中已有三萬多字,此外宏碁的天龍、神通的漢通、誠洲的倉頡都有三萬到四萬個字。你不知道,不妨先問問他們!怎麼能把頭埋在沙中,硬說技術上不可能?反而要定一萬多字的標準?」我越說越氣,完全忘記了自己是個修道人!

「你是生意人,我一向不和生意人打交道!」何宜慈也火了。

「你錯了,我不是生意人!我從事中文是為了文化,國家要我可以送給國家!」

何宜慈把手一擺,收起桌上的資料,說:「我不跟你胡扯,我下面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我先走了。」

果芸一直想打圓場,但卻插不上口。這時見何宜慈要離去,只得靦靦腆腆地陪他出去了。一時場面很僵,誰都不說話。

會場上一片寂靜,一會兒果芸回來了,問我:「朱先生,你說要送給國家可是真的?」

「絕對不假,在場的有好幾位可以作証,我只要求政府替我把零壹公司的問題解決,我可以全心全力把中文系統建立起來。」

接著果芸徵詢在場各廠商的意見,大家都很支持一種共通而實用的方案。為了要証明確實可用,當場推派了三位工程師:宏碁的施崇堂,神通的劉大衛,還有一位是王安的,名字已經記不得了。由他們代表廠商共同評估,以定取捨。

我的技術計有三大部分,一是中文字庫,能在64KB 的空間內,提供三、四萬字(再多也能擴充)。而且有各種字形大小、字體種類的變化。其次是中文系統,為了與英文兼容,中文必須考慮內碼的編排,以達到最高的效益。第三則是中文軟體,我們已經在「北極星」系統上開發了一套綜合文書、資料庫與表格處理的程式。

三位工程師評估後,一致認同,並建議資策會採用。十二月十五日,在資策會果芸執行長及黃為德副執行長的保証下,確定要在舊曆過年後,正式作技術轉移。

這次我深信不會再有變化了,誰都知道資策會就是政府的電腦管理機構,兩位負責的主管已向我保証過,難道還會錯嗎?零壹公司的部分同仁,初時對我的決定還有些不能諒解。我便向他們解釋我的立場,在大我的面前,小我是不能顧及的。此外中文需要很多特別的技巧,未來他們的工作只有更形重要,而非就此解散。

過了陰曆年,所有的移轉資料都準備好了,零壹已經停業,人人等待著。一天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星期的過去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完全不像有任何人對我們的技術有興趣的樣子。為什麼呢?我實在難以理解,這一生永遠像是生活在惡夢中!

我打電話去資策會找黃為德,每次他都不在,果芸更不用說了。找不到上面的人,只好找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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