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機緣  美工、機緣、演唱、古井

我決定重新返回人世,再世為人。我已經完全不是從前的我,雖然外形同相,肉體依舊,但所餘的只有一個寄居體中的「願心」。願將自己渺小的生命,化為微弱的光明,貢獻給無望、無助、求解脫的不幸的人們。

首先由身邊的人開始,但是尼奧、東尼等並不需要我的幫助,我便退出了這個團體。而老馬等中國朋友正在事業順利當兒,他們需要的是做生意的門道,而非人生的忠告。瞻前顧後,看來看去,我沒有任何理由再待在沙市。於是,隨緣之所至,我又回到了聖保羅。

平安的心境,無欲無求,對一切也都不再挑剔。一到聖市,我找了一個大統艙式的公寓,一個房間內住了八個人,都是一些市井小民。在他們的建議下,我便從報紙的廣告中,找尋合適的工作機會。

我選中了兩個,其中一個離住處不遠,是地毯工廠招聘繪圖人員,頗能吸引我。另外一個很特殊,報上半頁廣告,所徵求的是「有創意的人」。姑不論我是否有創意,這個廣告本身就極具創意,所以我決定先去試試。

原來那是個推銷圖書的工作,我立刻打退堂鼓。主持的人口才很好,他說:「請不要對推銷員有成見,請你告訴我,這世界上有誰不是推銷員?人人都想引起他人的注意,把自己的長處表現出來。這難道不對嗎?」

「我同意,問題在推銷什麼?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是為了雙方的利益。但推銷某些商品,則只是為了自我的利益。」我提出自己的看法。

「你錯了,我們推銷的是知識,知識是有利於大眾的。」他說。

不錯,他說得對,我為什麼要預設立場呢?於是我接受了這個工作。與我同時來應徵的,大約有十多個人,第二天起就開始受訓。

這間公司名叫「四月文化出版公司」,是巴西政府在一九六四年四月革命成功後所成立的,其目的在於提高巴西人民的知識水準。這裡有當時最新的第二代照相排版設備,全部員工有五千人,每週出版九十多種定期或不定期的雜誌、報刊及各種書籍。

我們負責推銷各種精裝叢書,他們的口號是:「把客廳的酒瓶拿掉,用知識的寶庫取代」。

在市中心有棟十層高的辦公大廈,一樓是個旅行社,門外貼了不少標語。如:「某甲免費環遊歐洲」,或是:「某乙遊日本一週」等字樣。

哪有這樣做生意的?我看了百思不解,難道旅行社只為這些人服務?

一上二樓,謎底就揭曉了。主持人對我們說,那些幸運兒和我們一樣都是推銷員。任何人只要業績到達某一規定的水準,就有各式各樣的獎勵,其中一項就是樓下所標榜的的免費旅行。

二樓正面有一個木雕的高大架子,裝飾得金碧輝煌,上有中式的雙龍抱柱,威猛生動。架上掛著一面直徑約兩公尺的大銅鑼,顯得很有氣派。主持人得意地告訴我們,能敲一下那個鑼,可是天大的榮幸,因為每敲一下,整個大樓都會震動。

「敲它做什麼?」有人問。

「權利和榮譽!要賣掉十套書才能敲一下!」主持人說。

我們的教室就在二樓,主持人說,這十層樓都是營業部門,且樓次越高,地位也越高。我們唯有在賣出成績後,才能進入樓上的高級俱樂部。

我一聽,就知道這種圖書一定售價奇貴,否則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排場?

走道兩邊貼滿了各種捷報,如「某人於一天之內賣了多少本書」之類的彩色字條,一副賣書像賣報紙一樣容易的架式。我越看越是懷疑,這樣容易就被錄取,這樣好的福利,又是這樣容易賣出成績,豈非黃金遍地?那麼,有了這些「成功的推銷員」,怎會還需要我們?其中必有詐。

果然,上完一天的課,我拿到報價表後,才知道原來玄機就在售價上。一套書大概等於普通工人一兩個月的薪水,每賣一部的利潤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賣一套書就相當於別人辛苦工作一個月。

那怎麼可能賣得好呢?主持人告訴我們,訣竅是標準大騙術!

「賣給你的親戚,賣給你的朋友,賣給所有你最親近的人!要知道,最信任你的人,經常最容易上當!」

所以,我放棄了第一志願,決定老老實實地去畫地毯。由於不常提畫筆,也不知是否還能勝任,便連夜練習作畫。

我先用靜物練習,發覺雖然筆法生澀,但特徵掌握得更好,頗有信心。在我作畫時,同宿舍的巴西人都簇擁過來,在一旁品頭論足,各有各的意見。

「你能不能畫些別的?」突然有人問。

「畫什麼呢?」我過去很少做畫,加上臨摹慣了,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想到什麼畫什麼。」

我沒有試過,也沒有信心。突然,心中一亮,連一個普通的巴西工人都會提出這種問題,如果明天應徵時遇到了,我該怎麼應付?

反正是一個新的開始,自己為什麼不先試試呢?以往我太好強,不敢做令自己難堪的事。如今連嬉皮都做過了,理應能擺脫這虛榮的桎梏。

要畫不難,難在要有主題,然後逐步展開。我想了想,人們經常自以為是,其實錯誤百出。如果把這個當作主題,再來想用什麼方法加以表達,應該不錯。我知道自己繪圖的技術並不成熟,根基也不夠,又太依賴視覺,不能離開實體。現在要憑空幻想,沒有素材,只好壯著膽子,赤膊上陣!

首先,我不求完美,只要能邁出第一步就夠了。想了一會,以畫人而言,眼睛眉毛鼻子等面部細節,不要說畫得好,能畫出來皆非易事。反覆籌思之下,我記起卡通影片中的印地安人,一個大鷹勾鼻子很具特色,再如長髮用一條布帶綁起,連眼睛都可以不畫。

根據想像中的印地安人,我畫了一些動態的姿勢,修修改改,倒也頗有漫畫的味道。接著我便考慮如何以最簡單的手法,表現前述的主題。想來想去,只有海灘的線條容易著手,而且海邊椰子樹的特徵也很簡明。於是,漫畫背景就此定案。

假定有個印地安人,大熱天在海邊散步,不久便感到口渴不已。他看到一棵結實累累的椰子樹,便試著去搖些椰子下來解渴。正在搖時,他突然看到附近有些美麗的少女,一時心花怒放,忘了身處何地。在幻想中,他走向前去偷看那些少女,不幸卻被發現了,少女們拾起石頭、憤怒追來。

印地安人美夢成空,剛好此時椰子被他搖落,正巧掉在他的頭上。他以為是少女們追過來了,嚇得不分東西南北、落荒而逃。

我將這個構想畫為連續的短篇,自己也覺得效果不錯。第二天就帶著這篇作品,去應徵畫地毯的工作。

那是一間不太起眼的小工廠,老闆約有五十多歲,見我是中國人,很覺親切。他說他是猶太人,而猶太人只佩服中國人,因為我們同是文明古國,也都同受外人的欺侮。唯一不同的是我們還有一個國家,而他們的以色列到今天還在苦苦掙扎。

他談了半天,簡直把我當成了好朋友。最後他才想起我是來應徵工作的,我取出作品給他看。他看了後,立刻說:

「你不該來我這裡!」話一出口,他發覺自己太過熱心了,又忙著解釋:「我的意思是以你的才華我當然歡迎,更何況是中國人?但是畫地毯太簡單了,不需要多高的藝術水準。」

「可是為了生活,我現在需要工作。」我說。

「我知道,可是你應該去『四月文化公司』,去那裡你可以學到很多東西。那裡有全世界最了不起的藝術家,他們出版的卡通行銷世界,在這裡只會埋沒你。」

四月公司,不正是我應徵賣書的公司嗎?我告訴他上次應徵的故事。他說:

「那是為了要賺有錢人的錢,有錢人是很奇怪的族群,買東西只是為了炫耀錢多,越貴越好!我們猶太人最瞭解他們的心理了,所以我們才能生存。這樣吧,你先在我這裡工作,同時我給你一個地址,是四月公司招聘員工的地點。你去碰碰運氣,若是考進了四月公司,你隨時可以離開,不傷感情。」

我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到那個辦公處去,問他們需不需要「藝工」。到底我的巴西話還不夠靈光,分不清「藝術工作」與「美工」,竟把它們當作一回事。

那個人給了我一張表,我照填不誤。接著,他領我到一個很大的教室中,拿了些問卷給我。我以為要筆試,心想多半無望了。不料那些都是「智力測驗」,總共有五六種之多,全是圖形,完全不用文字。

考畢,那人又帶我到另一間好像是醫院的地方,裡邊有很多測量的儀器。不久來了一個護士,為我做了很多「穩定度」測驗。整個考試花了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足証他們要求的嚴格與態度的認真。

最後,他們叫我回家等候,並且說如果十天之後還沒有消息,就表示沒有錄取。

我對測試成績很有信心,但無把握。地毯工廠的老闆聽了,叫我放心,他說若有任何一科未通過,下一科免談,能考一天,必將錄取。

我一邊工作,一邊等待消息。不幸老闆猜錯了,一個月過去,依然音訊杳然。

在地毯廠工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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