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覺悟  修行、代價、生離、永別

大家都起來了,盥洗畢,太陽剛好出來,吐著燦爛的金光,從窗子的一角照亮了空曠的娛樂室。尼奧的臉上泛著神聖的光輝,領著我們,開始了一天的功課。

首先是「拜日」儀式,我們一共六人,圍成兩個相反的三角形。大家各站在角的尖端,面向東方站立。尼奧大聲朗誦,我們則跟著唸:

「由於您的光芒,賜給我們生命,我們崇拜您,遵從您,直到永遠。」

然後是短暫的沉思,直到大家都結束了,才開始做瑜珈練習。

這樣差不多有一個多小時,才結束了晨課。

接著是經文學習,我們魚貫走到工作室。由於我和凱洛琳只是見習的修行人,所以面對面站在房間的兩端。尼奧、東尼、秀子及甘格則分居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面向中央,先做例行的日課儀式。

東尼及甘格今天輪值,東尼取出一張黃色的「聖毯」,與甘格各執一端,平鋪在室內正中。毯子正中是個猶太教的六角形符號,據他們解釋,六角形是由一個向上代表精神的三角,與一個向下代表物質的三角疊合組成,意為宇宙本體。

毯子鋪好後,他們四人便圍著圖形坐下。東尼又到聖壇上取了那盛滿清水的碗,交給尼奧。而甘格則取了另一隻空碗,雙手捧著恭敬地放在圖形中央。

尼奧將碗中的水倒了一些在空碗中,同時唸著:

「宇宙之始為陰與陽,是為道,道存於萬物,我唯道是求。」

同樣的,他每唸一句,我們跟著複誦。同時那碗水也依序傳遞著,各人傾倒一點,直傳到最後一人,全部倒完為止。

日課完畢後,與會之人要輪流分飲碗中之水,並將另一空碗重新注滿,以備次日之用。其意義是說,這水中孕育著每天所發生事件的因果,大家共飲,表示分享。

水倒畢,四人瞑目,仰面朝天,尼奧等人又唸:

「聖靈、聖父、聖子,三位一體,代表著精神,情感及肉體,是人生的真理。」

口中唸著,手還要做動作。在說「聖靈、聖父、聖子」時畫著十字;說「精神」時雙手合在額上;說「情感」時手置胸前,「肉體」則按在下腹。

然後四人拉著手,呈一個圓形,低頭默禱。

再下來才是經文學習,他們的教材原是一位法國人赫內格朗所寫的一本「宇宙之主」。據他們說此書在各國都被查禁,因為作者既反獨裁,又反資本和共產主義。由於法文版本已經無存,我們用的是義大利文版,是尼奧讀大學時,一位教授秘密傳授的。

書中的內容是以客觀的立場,舉出各民族宗教的異同。尤其強調各宗教所用的各種象徵符號有絕對的關聯性,在在表示著真神只有一個。由於經書是義大利文,尼奧每說一段,東尼便譯成英語。而我當時的英語程度還不及葡萄牙語,所以懂得不多。

書中強調世界上各宗教源流相同,這個「真神」是從外太空來的。直到多年後我看到一部影片,專門討論世界上許多不可思議的上古奇跡,並認定神是外太空的高等生物時,才真正瞭解了他們的理論。

這一天的學習令我大失所望,我厭煩那種裝模作樣的儀式,也不欣賞大雜燴式的、把所有宗教的皮毛,拚湊成一座新的殿堂。此外,宗教只是人生行為的一部分,不能把對宗教的信仰視為真理,更不能把追溯的根源推到外太空去。

就算神果真是由外太空來的,問題也還沒有解決,外太空的神又是如何產生的呢?是不是等我們找到了「外太空神」的殿堂後,又要到另一個更遙遠的時空中,尋找另一個「外外太空神」的來源呢?

我認為真理應該是一種常識,能夠應用在人生各種情況下,能配合科學知識的一種公理。既是真理,就應包含人類的一切行為,宇宙間的一切事物,人藉之可以探窺時空架構中的所有真相。如中國人所謂的「放諸四海皆準」,否則不是真理。

唯一的一絲希望,至此已盪然無存。我理所當然的,把整個心移轉到凱洛琳身上,誰知道天下有沒有真理?對我而言,在這個當兒,凱洛琳才是真實的。

平常中午是不進食的,我不顧尼奧的反對,買來炊具,安排了一個月的伙食。而且堅持以後不許上餐館,以便把錢留下,供下個月的開支。

這天中午,我用味精、豬油、醬油做了陽春麵,大家吃得香極了。真像餓了幾天似的,添了一碗又一碗,看來,我這個伙頭軍是做定了。

我們的生活很有規律,日課完了,下午各自休息。因為天氣熱,大家都勤於洗澡。所幸這座危樓有間「通風」極為良好的衛生間,雖然沒有電,卻不缺水。洗完澡,就便洗衣服,洗好了,濕漉漉地便穿上身,讓日曬與體溫自動烘乾。

因為生活簡單,不需要應酬,男仕們對頭髮鬍子不大理會,越長越長,竟成了一般年輕人模倣的時髦。反倒是秀子和凱洛琳,常自己拿了剪刀,把短短的秀髮,一刀一刀剪得好像狗啃的一樣。

在每一個星期日的早晨,我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功課」,就是「出巡」。所謂出巡是我們幾位長老要排著隊魚貫而行,而且專門走在市區或人群集中之地,接受人們的笑罵和侮辱,目的是為了消除自我的虛榮心。因為一般人並不能體諒我們的特立獨行,見了我們的隊伍,經常是恥笑詬罵,不一而足。

最初我的確不能接受這個儀式,倒不是害怕別人的凌辱,而是覺得沒有必要。自己所做的選擇,為什麼一定要他人肯定或否定呢?尼奧的解釋是,社會人有其虛榮感,他們難得有機會口徑一致地齊聲對付不屬於他們的一群。出巡就是為了讓他們發洩,也藉以堅定自我的信心。

星期天是巴西人望彌撒的大日子,一大早,男男女女便衣冠楚楚、不約而同地擁到教堂前的廣場。在進入教堂領受聖禮之前,相互寒喧話家常是他們的熱身節目。

這時,我們這一隊奇形怪狀、鳩衣百結的洋化子,低著頭,彷彿懺悔的罪人一般,穿梭在天堂前的天使群中。於是此起彼落的叫罵聲,立即取代了竊竊細語。人群中有的呲牙咧嘴,有的口沫橫飛,無不舉起了衛道的巨纛,極力鞭撻。

尼奧永遠是帶頭者,他長髮垂肩,步伐堅定。後面跟著的是東尼,一副遊戲人間的模樣,又喜歡對年輕婦女擠眉弄眼,經常惹得紳士們惡言相向。甘格很老實,他一向若有所思,從不抬頭看人。一到秀子、卡洛琳及我,人們多半議論紛紛,品頭論足。

我心裡不禁嘀咕,儘管寒山、拾得是我們的老祖宗,但身為中國人,不能為國爭光,竟遠涉重洋來給人當做侮弄的對象,也著實慚愧。

然而這種訓練對我日後做人處事的態度,卻有無比的助益。因為我一向堅守原則,很難獲得別人的認同,以致經常遭受白眼。自從經歷了這種羞辱的儀式後,我徹底看透了。我的作為是自己選擇的,又不需要他人的認可,何必在意別人的看法?

老子在《道德經》中曾說:「寵辱若驚,畏大患若身」。人受到別人的影響,原是團體生存的一種策略。然而在思想的境地中,永遠是少數領導多數,領導的少數人怎能受到大眾的影響?是以凡寵辱皆驚之人,必無自知之明,當然要仰人鼻息了!

尼奧和秀子非常努力,一個總在看書,一個則在一旁作畫。東尼和甘格則天天出去,常常要到深夜才回來,有時甚至要到第二天早上才趕回來作日課。凱洛琳沒有定性,難以捉摸,她可以整天呆坐著一動也不動。興緻好時,又像一陣風似的,隨著東尼出去了。

我的日記寫得很勤,尤其這些天來變化太大,陡然間由地獄裡躍上了天堂,有太多零亂的思緒需要徹底的整頓。我不能老是黏在凱洛琳的身邊,也沒有那麼多話題膩在一起,她遲早會離開,我必須趁著這個機會,自己站起來。

人與人之間最初的吸引力是容貌、風度和談吐,再進一步則是思想和觀念,時間久了,才涉及感情。凱洛琳與我而言,尚停留在觀念交流的階段,如同一層矇矓的薄霧。令我遺憾的是,每天面對面,心中彷彿有說不盡的言語,可是口頭上卻無話可講。

我早知道心境的苦樂,與物質條件沒有絕對的關係,可是不經過實際的印証,那只是一種觀念而已。現在,正因為什麼都沒有了,也就死心塌地什麼都不期望。能有一個地方遮風擋雨,能有一點食物裹腹充飢,就滿足得如同做皇帝一般。既然如此,明天也不必擔心,一床毯子,揹了就走,不論到何處,不會比今天更壞。

我來這裡之前,有可以糊口的工作,有一點點存款,還擁有一部能動的舊車,一些喜愛的雜碎玩物。但那時我除了對台北參加中馬公司的朋友滿懷歉疚外,每天還在擔憂前途、生活。甚至於袋中才裝了幾文錢,就難免被商店櫥窗中五花八門的各種陳設引誘。分明買來毫無用處,但內心已為物慾所役,更恨自己落魄不堪。

俗語說:「人比人,氣死人」,有些人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跟別人的比較上。身上穿的,口裡吃的,住的、用的,甚至連自己的配偶、兒女,都要比上一比。這是為了什麼呢?天下有什麼標準可以用來衡量呢?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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