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春分  危樓、遐思、香檳、入夥

好不容易等到約定的那天,向餐館告了假,日一落,我就爬上了那座危樓。

沙爾瓦多市所在地原是海邊的一座小山,兩百多年前,葡萄牙王朝為避國內動亂,曾臨時建都於此,故稱之為「救星」(Salvador)。後來人口漸多,才發展到山下以及海邊。至於山上、山下之間的灰色地帶,則乏人問津,成為窮人的天堂。許多破爛矮舊的房舍,以及年久失修的敗落戶櫛比鱗次,都集中在這裡。

一進門,不由自主地,我就四處搜索凱洛琳的倩影。她盤膝坐在後廳的地毯上,正在教一個巴西女孩子唸英語。見到我,她微笑著伸出手來,我握了握她的柔荑。

我見她仍是那身衣著,故意說笑:「你沒換晚禮服?」

她白了我一眼,沒有答腔。這時尼奧從前面走了過來,說:「你來得正好,今夜我們有個聚會,你可以參加。」

房中人數不少,尼奧一一為我介紹。其中有位長髮垂肩的澳洲人菲力,菲力旁則是他的太太白蒂,以及三個月大的小兒子尼可。

凱洛琳指著小尼可對我說:「他是我的丈夫。」

「啊?那妳有一個丈夫,一個未婚夫了?」我又打趣道。

「誰有未婚夫?」她睜眼望著我。

「東尼不是妳的未婚夫嗎?」

「啊!東尼!每個女孩都是他的未婚妻!」

另一個個子高高的甘格是阿根廷人,是這裡的「長老」之一。還有一位墨西哥人格林哥,兩道眉毛又濃又長,完全聯結成了一條直線。他以西班牙腔的英語與我寒喧,聽起來就像教堂中唱的聖歌一樣。我還沒聽懂,凱洛琳已笑得東倒西歪。

格林哥正色說:「妳不要笑我,妳們亞美利堅人的英語還沒有我的英語正宗!不信妳問菲力。」那種語調又像純正的牛津腔,又像西班牙語,當他用到舌音時,還故意的捲起舌頭抖動。

菲力受他不住,大聲叫他住嘴,一出口,澳洲腔極重,與格林哥形成強烈對比。

談笑間,東尼回來了,他穿了一身非洲人的大褂,圖案和色彩對比鮮明。只見他把雙手向左右平伸,衣角下垂,人整個成了方形。只有那個黑鬍子小頭,鑽出中央,他連續用了好多種不同的語言說:

「歡迎!歡迎!各位女士先生。」他看到我,彎個腰道歉說:「抱歉,中國話我還沒有開始學。」

他一到,氣氛立即變了,十來個人都有了交通的橋樑。一下子巴西話,一下子西班牙話,又有英語、義大利話,小小的屋子裡彷彿是一個聯合國。而談起話來,東尼像交響樂團的指揮般,一會兒對東,一會兒向西,此起彼落,他總能應付自如。

在談話中,凱洛琳慢慢移到我身邊,我受寵若驚。正打算跟她說話,她把手指按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聚精會神地仔細聽著東尼他們的談話。

我也注意聆聽,才知道並非隨意聊天而已,他們是在討論各人的去留。

原來,菲力和格林哥都是東尼邀來住在這裡的,由於他們不願意參加這個團體,尼奧要他們立即搬走。他們面有難色,不斷要求通融。幾個人討價還價的談了半天,終於說好三天之內離開。

然後尼奧、甘格和秀子三人並排面對正西坐定,東尼一個人坐在對面。他們舉行了簡單的儀式後,便開始用西班牙語激烈的爭論,東尼似居守勢,不時指著格林哥,好像在為他們求情。但尼奧不依,聲色俱厲地責備東尼,甘格在一邊幫腔,不時插上幾句。

其他的人似乎司空見慣,大家毫無表情地斜靠在牆邊。我覺得無聊,便拿出紙筆,給每個人速寫,凱洛琳看到了,歪過頭來欣賞。我把尼奧畫成一個巨人,呲牙咧嘴地咆哮著,東尼則是非洲土著,跪在地上求情。

凱洛琳看我畫完了,忙伸過手來,把畫紙要過去,將它揉成一團,並給我使了一個眼色。我猜想一定是尼奧過於跋扈,她怕我惹上麻煩。

他們談完了,突然東尼叫道:

「凱洛琳!妳坐過來一點!」

凱洛琳依言移向前方,如同在法庭被法官審訊一般,低下頭,一動也不動。

「妳決定沒有?」尼奧問道。

「決定什麼?」

「決定是否參加我們。」

「我早就決定了。」

「妳是說早就決定做修行人?」

凱洛琳歪斜著頭,點了一點。

東尼又回過身來,問我:「你呢?」

既然凱洛琳決定做修行人,能夠與她在一起,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可是,我還沒弄清是怎麼回事,怎能輕易的承諾呢?

尼奧看我猶豫不決,插口說:「你明天再來吧,我能解答你的問題。」

好大的口氣!他怎麼知道我的問題?我只好學凱洛琳,也點點頭。

他們又開始爭執了,別的我不懂,但是西班牙語中,「錢」的發音卻與巴西話相同,他們似乎是向東尼逼錢。東尼滿面赤紅,大家吵得不可開交。

最後尼奧好像是提議用儀式來解決,於是四個人各自轉過身去,面對牆壁,每談一段話,便由甘格領頭背誦一段經文,其他三個人複誦一遍。這樣過了一會,大家果然心平氣和,歧見全部消除。

開完會,東尼激動地握著尼奧的手,謝了又謝。四個人圍在一起,又是擁抱,又是親臉,一副快樂幸福的模樣。

第二天我準時赴約,空洞洞的屋裡,只有凱洛琳一個人。正中下懷,我要與她好好地談一談。

她告訴我,她就讀於華盛頓州立大學二年級。父親早故,年初她隨母親來巴度假,臨時決定留下來,準備遊覽南美各地。結果一到巴伊亞,便被此地的風土人情迷住了,始終捨不得離去。到最後錢用光了,正好遇到甘格,把她帶到這裡,要她參加這個組織。

「妳對他們瞭解多少?」

「可能和你差不多。」

「那你為什麼參加呢?」

「誰說我參加了?」她神秘地笑了,那種笑就像淘氣的孩子惡作劇一般。

「昨天…」

「昨天我只是告訴尼奧,我早就決定了,是他用他的口,說我要做修行人的。」

「好哇!妳原來是學法律的。」

她笑笑,很俏,很甜。

「他們吃飯去了,今天我故意留下來等你。因為我也想瞭解一下,如果值得,我會留下來學習,否則我到時就走,誰也留不住我。」

「那妳還沒有吃東西?」

「這是常事,有時幾天都沒有吃的!」

「平常靠什麼維持生活呢?」

「東尼賣了不少畫,但是他太好交際應酬,開銷很大。這一點尼奧很不滿意,像昨天那個會,他們不知道開了多少次,可是又有什麼用?」

「東尼很有才氣,可是他怎麼都不像一個修道的人。」

「東尼以前在里約的電視台工作,生活很糜爛,整天酗酒。後來遇到尼奧,兩個人談得很投機,便一起來這裡修道。」

「這樣說來,尼奧真有點本事了?」

「我只知道他原來是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的哲學講師,秀子是他的學生。他們這個組織是國際性的,參加者全屬自願,至少我很佩服這種精神。」

我們正談著,尼奧回來了,他劈頭第一句話就說:「你有什麼問題?」

「我想知道你們在追求什麼?」

「真理!」

「什麼是真理?」

「真理是宇宙間絕對的道理。」

「既然是絕對的,我們憑什麼知道確實得到了呢?」

「你當然不知道,但是我知道。」

「那麼,你和基督教的說法一樣了啊!我必須先相信你,然後才能得救!」

「不,我們有証據,你看了就知道。」

「能先讓我看到証據嗎?」

「你不先參加修行,給你看也不會懂。」

我偷看了凱洛琳一眼,她毫無表情,在一旁瞑目打坐。尼奧說得沒有錯,如果真理人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也就不值得追求了。不過,這和「先相信才能得救」不是異曲同工嗎?我又問:「你們有什麼戒律呢?」

「沒有,除非你認為修行是戒律。」

「有什麼進修的階段呢?」

「初步是民俗、宗教以及象徵哲學;第二步是比較各種宗教;第三步則是沉思。當然這是指已受過大學教育的修行人而言,否則還要加學科學。」

「這樣的進修必須有相當的規模才行,你有什麼計劃呢?」

他在紙上畫了一個表,顯示出他曾涉獵過中國的哲學理論,表中的整體是由陰陽所組成的圓,其中陰代表物質、陽代表精神世界。精神界又分三才:天界有神修士三人,周遊世界無所不至;地界有苦修士七人,負責指導各地的組織;人界為各地的組織,有修行人十二人,又稱做長老;陰界為未入門的弟子,每位修行人應吸收四位弟子,協助解決生活問題。

尼奧是苦修士,他受命來到此地發展組織,想不到巴西人慵懶成性,對形上學毫無興趣。目前修行人尚未湊足,所以很希望我能參加。

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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