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迷惘  移民、流亡、迷失、嬉皮

一九六八年,在我剛由巴西回國時,曾有幾位農學院的同學,應巴西政府的邀請,到亞馬遜河一帶考察。臨行前,他們曾來徵詢我的意見,我認為絕對值得一去。在巴西政府的支持下,以我們的人力及技術到那裡去開發,一定會有很好的前途。

一九七零年,他們又來找我,說是已得到巴西政府的承諾。在北部的馬諾良州,由東北開發局撥出可「抵稅」的、一千萬美金開發基金,另有三十五萬公頃的原始森林供開採,並在馬州首府提供一百公頃的建地,作為中國城之興建。交換的條件只是可行的開發計劃、初期幾十萬美金的開辦費、以及技術人才的參與。

但是,這種優惠的條件,罕有的良機,在他們回國近兩年的時間,竟然走遍豪門鉅富,得不到任何反應。

我仔細分析研究,發現他們犯了三個大錯誤。第一,他們專找有錢人,在台灣有錢人不怕沒有錢賺,絕對不願冒險。其次,他們這些優惠的條件,如果提不出有力的佐証,以國人保守的個性,很難採信。第三,這種計劃如果得不到政府的首肯,將來會有很多麻煩。因為有好幾位頗具聲望的人士,曾提出移民巴西,以減輕國內人口壓力的計劃。最後都因政府要保留人力,作反攻大陸的準備而不了了之。

原則上,如果能夠得到政府的諒解,再容許技術人員小量投資,成為公司股東。我相信以自己對巴西的認識,說服幾十位技術人員參加,湊上十萬美金,大概還不成問題。但是,他們反對其他技術人員參加投資,怕因此分散了最初參與者的權利。

直到年底,他們已山窮水盡,迫不得已,才同意了我的建議,邀請我參加規劃。

他們實際的負責人是張耀如先生,比我大幾歲,非常精明強幹,口才好,又有容人的雅量。他唯一的缺點是不夠果斷,顧慮太多。其餘成員共有十位,目前一半尚逗留巴西。在台灣所見的幾位則乏善可陳,有的過於事故,有的趾高氣揚。給人的感覺彷彿是江山已定,只待將台高高築起,立即裂土封神。

當時巴西有大使館在台,駐華大使繆勒先生是這事的發起人,不論台前台後,全力支持。經過他的奔走以及張耀如等的努力,僑務委員會原則同意了兩千戶的農民移居巴西,但是嚴禁對外宣傳張揚。

同時,我也找了十幾位朋友,朋友再介紹朋友,共有四十多人願意參加。以每人出兩千五百元計算,共有十萬多美金。他們共同的疑惑是,既然有一千萬美金的開發基金,為什麼還要這不足道介的投資?

據我所知以及巴西大使館所提供的資料,其原因在巴西政府為了經濟平均發展,將亞馬遜河流域列為特區,成立了東北開發局。有興趣者先遞上開發計劃,並自備開辦費用,等到計劃批准了,即可成立公司。有了公司,再到巴西各地募集資金,這些資金都可以抵稅。只要計劃好,人人都願意投資,不想白白繳給政府。

十萬元並不多,如果能妥善運用,公司一旦成立,就可以籌募大筆資金,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而且巴西北部土地肥沃,氣候良好,以中國農民勤懇耐勞的特性,有土地可資耕種,有森林以供開採。在巴西政府的協助下,不愁沒有市場,又不必擔心資金。人一多,中國城就可以興建起來,士農工商,百業待興。只要辛苦努力幾年,這些成果不僅我們幾十個人終生享受不盡,人越多大家成功的機會也越大。

等到我們在台北把人招齊後,發起的股東已經分成了兩派。在巴西留守的不甘於割讓既得的權利,反對新人入夥;在台北的知道良機不再,極力爭取。好不容易雙方妥協了,新進的股東又開始爭吵,要佔一半以上的股權。當然原股東都不同意,我也覺得太過分,為了公平,雙方皆以實際投資額計,新股約值百分之二十。

我和張耀如成為兩邊的和事佬,有一次我甚至下跪,求他們顧全大體。說穿了,我不認為這個公司的權利有什麼好爭的,到了巴西,各人都有自己發展的機會。到那時可能沒有人願意留在公司為大家服務,現在鬧得面紅耳赤,又是為了什麼?

假如不是自己多事,找來這些朋友,責任在身,無可推卸,我早就退出了。想來想去,成大事總難免要歷經奮鬥,只要巴西的公司成立了,讓這些朋友能一展身手。到時我一定丟下一切,飄然而去。

本著這種信念,我們終於克服萬難,在台北成立了「中馬農林工商股份有限公司」,總部設在仁愛路三段。次年一月,我帶了美金支票三萬多元,首赴巴西,與已在馬諾良州的留巴先遣同仁會合。我的任務是立刻組成巴西的子公司,辦理後續人員的入境手續。如果不能達成,即把所帶去的錢,原封不動地帶回台灣。

在離家之前,為了安頓繼母的生活費用,煞費心機。我特別情商原來服務的台視電影部,將幾十部影片交給我一口氣先譯妥,再委託同事代播。每月約有兩千多元的收入,共有半年,由台視按月派人送到家中。

此外,偌大的家中,空空洞洞的,只剩下老太太一人,萬一發生了什麼事,也乏人照料。可是這事我費盡唇舌,不論她的或是我的親友,竟沒有一個人願意陪她住這棟免費的房子。不得已,我找到同是中馬公司股東的江述凡兄,說好說歹,請他全家進住我家。當然有個附帶的條件,就是照顧我的繼母。

我攜帶的行李中有八大冊的日記,是我一生的寶貴記錄。留在家中我不放心,而這樣東飄西盪,不知流落何處的生活,放在身邊亦非良計。因此在路過洛杉磯時,我便委託老友孫振先,請他代為保管。不幸他的工作也忙,次年在一次搬家中,將我那些心血全部遺失無蹤。

馬諾良州的首府是聖路易市,人口約有十多萬。整個城市好像仍沉睡在十九世紀的歲月中,殖民式的房屋,百年來除了披上一層層斑剝的外衣,一切都沒有改變。

聖市位居赤道之南,位於亞馬遜河出海處,面臨大西洋,是典型的熱帶海洋氣候。當地土壤之肥沃,物產之豐饒,實在令人難以置信。有一種經濟價值極高的棕櫚科植物芭芭蘇,其種子可以提煉百分之七十的植物油,質地遠比椰子、花生為佳。不僅可供食用,在工業上也非常重要。芭芭蘇一年三熟,而且遍地叢生,毋需種植,只要在種子成熟落地後,俯身撿拾即可。

基於市場的需求急迫,在五十年代,德國人首先來此開發,現代化的工廠聳立起來,海運網也無遠弗屆。然而到了開工的時候才發覺遍地的芭芭蘇種子,卻找不到人去撿拾。薪金低了,巴西人寧願撿來自食也不願工作。把工資提高了,工人賺到足夠喝酒的錢以後,就一連幾天不見人影。經過多年的努力,情況依然,德國人無計可施,只能勉強維持月產量八百噸,一年才裝得滿一船。

美國人不信邪,利用科學分析,採取心理戰略,先在各地設立收購站以便利撿拾,情況仍然沒有改善。進一步,美國人又在各地建造房舍,室內有水有電,冰箱、電視等設備一應俱全。只要巴西人撿拾芭芭蘇種子若干,便可以住進去,享受文明之樂。

起初巴西土著因為好奇,確曾踴躍捐輸過一陣子,等到新鮮感滿足了以後,發覺這種生活得不償失,又回到叢林中去了。

除了野生的芭芭蘇,那兒還有很多椰子園,園主們終年只躺在沙灘上曬太陽。到了收採的季節,買主一到,園主順口估個價錢,即任人去採。至於沒有主的椰子樹,巴西人也懶得自行動手,他們訓練猴子,讓猴子爬到樹上,只要做個手勢,猴子自會把椰子摘下,丟到地上來。這樣輕鬆的工作,還有人抱怨,怪椰子太重,樹長得太高。

我一到聖市,那股潮濕而又燥熱的空氣,就令我感到呼吸沉重。再看來接我的公司先遣人員滿臉堆積的烏雲,我立刻跌入絕望的深淵,知道又是一場噩夢的開始。

公司設在一個暫租的住宅裡,設備簡陋,人人打地鋪,連床都沒有一張。悶熱的白晝讓人提不起一點精神,無法工作。入夜後又因電力不足,燈光有似熒熒的鬼火,時明時滅。為了要辦事,我們只好點上一盞煤氣燈,那青白色的火焰,照著空曠的室內,更顯得四周陰森森的,詭異迷離。

當地的股東有兩位我曾在台北見過,魏先生約有五十多歲,曾任公路局工程師,是原考察團的團長,也是台北公司的董事長。另一位張上校曾留學西班牙,結識了一些南美軍事將領,退休前是蔣緯國將軍的副官。另外三位中,老蕭是我的學長,他很有領導能力,頭腦清楚,只是自視太高。小楊也是學長,他的私心極重,主意很多,從來不為別人著想。小廖則是學弟,他很少表示意見,一切唯老蕭是從。

我到聖市的第一夜,在陰霾的氣氛中,魏先生召開了第一次會議。我闡明了台北方面的觀點後,一場慘烈的戰爭瞬即爆發,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寧日。

魏先生以董事長身份,命令我立刻把錢交出來;小楊堅決反對辦理新股東的入境手續,而且認為台北的股權不應超過百分之十;老蕭則認為巴西公司應為主體,台灣是分公司,一切應由總公司作主。

我看得出這完全是權利鬥爭的問題,如果公司不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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