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驚蟄  丁丁、責任、商機、摸索

家裡其實只剩下繼母和我,老實說,在這一生中,我最怕面對的就是我的繼母。她是一個正常而平凡的女人,在與我父親結婚以前,已守寡多年。據我的判斷,她嫁給父親的主要原因,是要把她的兒子送出國讀書,以便老來有靠。

他兒子從生父姓馬,年紀比我約大四歲,在我讀大三那年,他也搬來家中。因為他學的是物理,我恰好也有一些物理上的問題,便常常向他請教,我們之間相處得很好。

他也喜歡古典音樂,而且有一套很好的音響。我告訴他,父親不許我聽音樂。他則鼓起如簧之舌,向父親灌輸音樂能陶冶性情的理論,還找了一篇報導貝多芬的事給父親看。

父親最喜歡看書,來台灣後,因為薪資有限,買不起書,只好剪貼報紙,並裝訂成冊(在他去世時,已經完成了一百多冊)。在父親的觀念中,只要是報上刊登的,一定有價值。連生了病也去查剪報資料,自我治療。

父親看了有關貝多芬的報導後,便不再反對我們放唱片。有時,我們正在凝神傾聽樂曲,他會走過來,也聽一陣子,然後點點頭,對馬大哥說:

「是貝多芬吧?」

馬大哥的父親是軍人,抗日時不幸陣亡。他母親任職政工,從小就把他送進遺族學校,很少享受到天倫之樂。馬大哥畢業於中正理工學院,後來又到清華核子研究所讀碩士。他受限於軍人身份,雖然成績優秀,卻無法出國深造。父親動用了很多關係,費盡心力才打通了關節,讓他去德國,專攻鐳射。

在我畢業前,允許馬大哥出國的公文核淮下來了,他打算到高雄去向幾位父執輩辭行,並邀我同往。我們一起去玩了幾天,住在他的朋友家。無意間,我發現了一位很特殊的女孩「丁丁」,她與馬大哥從小一起長大,約有十七、八歲,當時在屏東師範讀書。

一個陰霾的下午,一夥大約有十多個人,同去西子灣遊玩。回程中,我們坐在擁擠的公車上,由於風浪驟起,一個高約丈許的浪頭,突然由海堤外撲進窗內。車裡人人爭相走避,一陣大亂,我被擠到車尾,壓在人堆之下。

好不容易掙扎著站起來,一眼看到那大浪衝進來的窗口旁,有個孤單瘦小的人影。她全身都濕透了,猶自穩穩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彷彿根本沒有發生什麼事。

我仔細一看,竟是丁丁。當下不及思考,立刻拿了條大毛巾,跨過東倒西歪的人群,披在她的肩上。她仍然靜靜的,兩眼望著前方,口中喃喃地說著。

「朱大哥,我的頭髮濕了沒有?」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看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又勇敢得大有「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氣概,卻說出這樣飄渺出塵的禪話。那一剎,在我的印象裡,立刻塑造出了一個清新超凡的偶像。曾有一段時間內,我情不由己,仰慕不止。

經過這次的事件後,我便偷偷地觀察她,發現她年紀雖然不大,卻穩重嫻淑,在家中儼然一副大姐姐的風範。她還有兩個頑皮的弟弟、一個活潑美麗的妹妹,永遠吵吵鬧鬧,但只要一聽到她那溫和又具威嚴的聲音,便是天塌下來,也立刻化為平和。

第一個進入我腦中的念頭,就是幼年娥姐那含糊不清的印象。撇開了時空的差異,我經常躲進一個溫煦的幻境,一尊慈母般的大姐姐,維護著我,是丁丁又是娥姐,我簡直感覺不出有什麼分別。

直到回到台北,我才知道馬大哥這次南下是專程去看丁丁,本來打算與她訂婚。但是見了面後,又覺得她年紀太小,心裡猶豫不決。

我很欣賞丁丁,也覺得他們相配,很想促成這段良緣,以滿足自己的私心。經過一番考慮,我便寫了封信給她,說了很多馬大哥的好話,並勸她主動與馬大哥聯絡。以後我們便經常通信,話題無不繞著馬大哥轉。

在我服兵役時,他們終於訂了婚,馬大哥也去了德國。

記得是在1963年,當我辭去了花蓮的教職,返回台北。有一天,我正要出門,繼母把我叫住,她很愉快地說:「你馬大哥要結婚了,你知道吧?」

馬大哥還在德國,難道丁丁也去了不成?平常我儘量避免與繼母聊天,一來我不喜歡談家務事,最怕別人抱怨這個、批評那個。二來她的思路很亂,各種不同的主題,時空顛倒的夾雜在一起,令人聽來毫無頭緒。

可是我很關心他們倆的婚事,便問道:「是馬大哥回來,還是丁丁要去德國?」

「什麼丁丁?馬大哥女朋友多得很,根本就不喜歡她。」

糟了,怎麼會演變到這個地步呢?那豈不是我害了丁丁嗎?我又問:「那麼馬大哥要跟誰結婚呢?」

「一個德國女人。」

「丁丁知道嗎?」

「你知道德國女人有多壞嗎?她不許馬大哥回來。」她要表達意見時,永遠不管別人的看法,也聽不見別人說的話。她忿忿不平地,點了根香煙,狠狠地抽上一口,繼續地發洩著。

「這怎麼可以?我辛辛苦苦把他養大,弄他出國,結果卻便宜了德國人!」

「不會的,馬大哥不是那種人,他會回來的。」

「是呀,等他回來,我叫他再討一個中國老婆。」

我知道無法跟她講理,為了早點脫身,不能這樣扯下去,便說:「他拿到博士了吧?」

「台灣女人多的是,蓉蓉還在等他哩,你馬大哥要跟丁丁訂婚時,我就反對。」她只是要一個聽眾,好發洩心裡的鬱悶:「丁丁有狐臭,你知道吧?」

「不可能吧,我們在一起玩了好幾天。」

「她搽了藥!她媽媽就有。你馬大哥是博士,又是留學德國的,丁丁哪點配?」

我沒有搭腔,只想找機會開溜。她又抽了口煙,突然說:「對呀!丁丁可以嫁給你呀,你爸爸很喜歡她哩!」

「不,不,丁丁喜歡的又不是我。」

「這樣你就可以幫馬大哥解除婚約呀,丁丁結了婚,馬大哥就可以回來了…」她說了一半,覺得不妥,停了一會,又說:「你放心,那個德國女人很愛乾淨,我才不會跟他們住在一起哩!我還是跟你們住,我最喜歡丁丁,從小就把她當作自己親生的女兒一樣。你們有了小孩,我這個老太婆還可以幫幫忙、照顧照顧。你看,我把你馬大哥照顧得多好,受到最好的教育,成為人人尊重的科學家。」

「媽,我今天有點事,要早些出去,這些等我回來再談吧。」我心中感慨萬分,怎麼會弄到這個地步?實在聽不下去,只好直截了當地說明。

「是呀,你爸爸就把我關在家裡,哪裡都不許去,他又老,又沒有錢。嫁給他,我的退休金也犧牲了,以前辛辛苦苦存的一些錢,也被你爸爸用光了。他還在想阿香哩!有一天我罵了他一頓,哼!他對別人很兇,可是就怕我。他就喜歡女人,他喜歡你妹妹,不喜歡你。我常說他,像你這樣好的兒子,比馬大哥也差不太多,到哪裡找去?」

「媽!我要走了。」這種話匣一開,就永遠沒完沒了。

「你也該結婚了,你爸爸也老了,將來生活怎麼辦?靠誰呢?你馬大哥不會回來了,你又不肯教書,結了婚才會定下來…我們家這棟房子,將來還不都是你的?我也不會留給你馬大哥。丁丁那樣好的女孩子,比宮家的那個漂亮得多,又是自己人。」

這次我看走了眼,她繞了半天彎子,終於圖窮匕現。假如馬大哥真的不肯回來,而我又不務正業,她怎能不為未來的生活擔憂?

「媽,您放心,我一定會照顧您跟爸爸的。」

「我早就知道,你比馬大哥好得多,你假如不喜歡丁丁,蓉蓉也不錯呀,我負責給你去說媒。只是不要去找宮家那個女孩子,她家人太多了,將來都要靠你養!」

「我結婚的事先別急,馬大哥什麼時候結婚呢?」

「就在下個月,市長要給他們証婚哩,還有電視記者採訪,因為你馬大哥學問好,人品也好,所以德國政府不讓他走。」

「既然已經決定了,丁丁知不知道呢?」

「管她知不知道?馬大哥一點都不喜歡她,你想想,她只是師範畢業的。她個子又矮,長得又醜,一點都配不上你馬大哥。」她的判斷永遠隨著情緒起伏。

「那為什麼當初馬大哥要訂婚呢?」雖然那只是她的片面之詞,但她口口聲聲咬定馬大哥不喜歡她,我忍不住反問了一句。

「因為馬大哥要出國呀,他是軍人身份,按照規定一定要有親人在台灣才行。我又改嫁了,所以至少要訂了婚才能出去。」

我恍然大悟,突然之間,丁丁那副楚楚可憐,卻又勇敢堅強的神態,躍入了眼簾。為什麼我要多管閒事呢?一個純潔可愛的少女,就因為我的愚昧無知以及一點不切實際的私心,竟然將她犧牲了!今後她的歲月,將是多麼的難堪?

錯已鑄成,其罪在我。何況丁丁很值得憐愛,果真能夠與她結婚,的確可以解決很多棘手的問題。至於她願不願意嫁給我,我不試試又怎能知道?我所有的希望,是不要再讓她受到傷害。

「媽,我願意與丁丁結婚。」我想到這,話已沖口而出。

「好,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