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歸途  美國、打工、雪地、父喪

我把能夠變賣的都賣了,包括那支心愛的小喇叭。所有的錢湊起來大約有一千三百多塊美金,還不夠買回台灣的飛機票。幸好那時敏姐在美國洛杉磯,姐夫任職領事館。我決定先去洛杉磯,找到敏姐再想辦法。

九月初,我到了洛杉磯,由於事前沒有通知她,加上多年未見,她幾乎不認得我了。我說明了經過,她則認為家裡這封電報必有隱情。因為幾天以前還有朋友談及家中情形,說父親退休後,在繼母的慫恿下,以七十多歲的高齡,居然開始做起生意來了。誰都想不到,父親一生視財物為糞土,竟然晚年失節。

我實在難以置信,如果父親一切安好,千里迢迢,叫我回去做什麼呢?敏姐認為,既然要做生意,就要資本。她聽說繼母到處宣傳,說我在巴西作畫,和張大千一樣發了大財。顯然,如果專程叫我回去投資,成效不高;而以父親病危作為理由,先騙我回去,再設法說服我才是上上策。

我先還不信,立即發了封電報,說人已到達洛杉磯,因囊中羞澀,請父親寄些路費來。同時又寫信給幾位在台的親友,請他們代我打聽一下家裡的情況。

結果証明敏姐的判斷完全正確,父親來信說病已痊癒,叫我留在美國,不要回台。而親友則一致表示父親身體很好,只是為了做生意,到處借錢。在字裡行間,每個人都暗示著對繼母的不滿。

敏姐看了父親寄給我的信,她指出那不是父親的筆跡。我記得大約在一年以前,父親曾寫信說明,因為他的視力不好,家信概由繼母代筆。日子一久,我根本沒想到這些代筆信很可能已不是父親的意思,以至於在盲目衝動下,拋棄了在巴西的一切。現在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該怎麼辦呢?

回巴西吧?不論有沒有必要,八百多塊美金的機票從哪裡來?再說,學校的退學手續已經辦了,我好不容易申請到的一點助學金也沒有了,以後的生活要靠什麼維持?還有,我該如何面對艾洛伊莎?難道告訴她,我是個自由人,想走就走!現在,我需要她,想回到她身邊,我就回來了?

回台灣是不用考慮的,國外生活再苦,卻是海闊天空,心情暢快得很。最後,大家都勸我留在美國,我也知道這是唯一的選擇,別無他途。只是我很不甘心,打從中學起,由於我恨英文,不僅不願意學,而且還信誓旦旦,將來絕對不去美國。

考慮再三,我列出各種有利的理由,設法說服自己留在美國。工作、語言、文化背景、生活習慣等,倒不是問題,甚至於,為了我追求的目標,更有深入的必要。好在在這個時代,美國不論在哪一方面,對人類社會都有舉足輕重的影響。遲早我都要瞭解她,多少困難都必須排除,否則,我不夠資格自命為人生真理的探索者。

孫振先是我在巴西認識的朋友,也是學農的。這時剛好他來找我姐夫辦事,一見到我,他鄉遇故知,立即邀我去他家住,並熱心地幫我找工作。他太太叫露西,是實踐家專畢業的,做得一手好菜,也非常好客。他們住在好萊塢區,在日落大道與高原街交叉口附近一所小巧精緻的木屋內。

老孫所從事的工作是一種很特殊的服務業,專門為別人照相。客人只要打電話到他公司預約,定好時間,老孫便依約準時去拍照。這樣也可以稱為「工作」?我實在佩服美國人的生意頭腦,只要有需要,就有生意,就有錢可賺,利人利己。

敏姐本已說好介紹我去一個加油站工作,但老孫極力反對,他說在美國找工作很容易,不妨找個比較理想、收入多的。所以當他去修閃光燈時,順便問老闆要不要工人?剛好工廠缺人,老孫便叫我去考試,當場考完一些基本的電學知識,立刻錄用。

由於事先沒有準備,更沒想到剛到美國就有了工作,如何上班立刻成為首要問題。我沒有汽車,也不會開,甚至於根本沒開過。然而在美國,尤其洛杉磯是有名的專為汽車族所設計的都市。這裡的居民除了未成年的小孩和行動不便的老人外,人人有車,有些人甚至還不止一輛。

我第一天上班是搭公車去的,由住家的好萊塢到我上班的伯本區,開車不過十分鐘。可是轉兩班公車,卻花了我三個小時。老孫一再叮嚀,說等公車很難,可是怎樣也想不到,竟難到這個地步。

我決定要買部車,錢雖是問題,還可以向老孫借,麻煩的是要先學會開車。在美國時間就是金錢,有什麼方法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同時解決買車、學車、開車三件事呢?

我的看法是,先買車再學開車,因為我怕麻煩別人。老孫不贊成,說在美國如不先學會開車,沒考上駕駛執照,出了車禍可是吃不了兜著走。我爭不過他,只好在他的指導下,先在一個公園裡學了十幾分鐘。車子能動了,自己覺得相當不錯,但是老孫認為還差得遠。

我心急如焚,等不及了,便去找姐夫,說是要考駕駛執照。姐夫以為我會開車,便帶我去一個地方,說認識那裡的考官,說不定比較容易過關。

因為姐夫是外交官,家裡經常舉行酒會,邀請一些「大人物」。以一個駕駛官而言,一輩子也沒有幾次機會可以和那些大人物來往。所以姐夫樂得送個人情,有酒會時,也順道把這位考官請去,做做國民外交。結果兩個人成為好友,也方便了我這個考生。

果然那位考官非常賣帳,儘管我的技術欠佳,所幸他手下留情,七扣八扣還得了七十多分。感謝姐夫和他的關係,我通過了考試,成為汽車俱樂部的新會員。有了駕照後,再以分期付款買了部流線型的「柯威爾」二手車。車一到手,第一件事便是以八十里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飛馳了一陣子,享受一下「行動自由」。

那時已是深夜,等我想到該去姐夫家表達謝忱時,已在高速公路上失去了方向及距離感。直到買來地圖,按圖索驥找到姐夫家時,我才知道剛剛已經開到內華達州了!

那次的冒險給了我極大的信心,就像一個未曾在刀山上失手的人,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不斷在刀尖上打滾。好在我運微命大,總能在剃刀邊沿全身而退。

上班的伯本,是一個住宅兼工業區,位於好萊塢北方約十餘哩,工廠及辦公室林立。而我居住的地方,就在中國大戲院旁邊,剛好是好萊塢的商業中心。所以,每當上下班時,與車輛流向恰恰相反,高速公路上經常暢通無阻,幾分鐘就抵步了。

由於時間充裕,我又念念不忘往日未竟的夢想,便參加了一間著名的繪畫函授班,按步就班地學畫。但時間還是太多,再說音樂也好,繪畫也好,其實我真正不能忘情的,卻是電影。今天誤打誤闖,來到了好萊塢,為什麼不乘機求教一番呢?

就在住處不遠,我看到一家甚具規模的影劇補習班,宣傳看版上,掛了不少電影界有名的人物。我決定去修習編導,明知道自己的英文很差,好在學的是觀念和原則,所以硬著頭皮,又做了老貢生。

由學習中,我發現美國專門培養技術人才,不論是繪畫或是電影,都有一套一套的公式。照理,每個人都有其獨特的長處,教者應該因材施教。事實上不然,在函授繪畫班上,我很快就看出「對方」只是一個機構。我完成一部份課業,他們就寄來一些資料,內容與我的程度、學習的優劣無關。

以商業立場而言,這是無可厚非的,可是這所函授學校標榜「因材施教」,說每個學生會有一個名畫家親自指導!我也選了一位名畫家,且是一位中國人。我常在畫稿旁寫些意見,請老師指正,可是從不見迴音。

電影班更好不到哪裏去,編導班共有二十多人,由一位「名導演」(導過電視劇Smoking Gun )授課。這位老師吊兒郎當,最喜歡指導親吻的戲,常找些演員班的學員來實驗,每每一堂課就在吻來吻去中結束了。

可是,我也有收穫,那是這位老師無意中透露的。

記得是有位學員問他一個問題,我沒有聽懂,導演老師說:

「不必擔心,這個有公式!」

那位學員又連續問了幾個問題,答案都是:

「有公式!」

只怪我英文不好,難道是上數學課嗎?

下課後,我去問那位同學,什麼公式不公式的。

「我是問他系列戲劇與單一戲劇的發展技巧,他一講我就懂了,他是說一切都有一定的公式,連單一劇都不例外。」

「戲劇是創作,怎能有公式呢?」

「現在是商業,要大量生產,所以只要會用公式就好了。」

「那他為什麼不教這些公式呢?」

「啊,用不著,書店就有。」

「那我們在這裡學些什麼呢?」

「學什麼?等機會呀!」

「等什麼機會?」

他很奇怪地瞪了我一眼,才發覺這個東方人是個白癡。

「等他提拔呀!哪天他拍戲需要幫手,就會在我們這裡找。」

原來如此,這一來,我也懂了,真要學電影,還不如上電影院。一部好片子,裡面有學不完的寶貝,所有的藝術,都只能自己在實際生活中去體驗。因為藝術不是知識,只能依感官的觀察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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