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雨水  新綠、濃艷、掙扎、遺憾

兩年音樂學院的生活中,我在感情上曾綻開過絢爛的花朵,但也正如同所有優美的樂音般,曲終人散。只有在靜靜的深夜裡,當回憶之門呀然而開,我才發覺,心底還殘留著嬝嬝的餘音、淡淡幽馨。

最初,令我迷戀的是卡洛,就是我在音樂會上相中的那位參賽者。她是位混血兒,貌相秀雅嫻靜,髮垂及肩,身材修長。每當她坐到鋼琴前,纖細的指端流瀉出連串的、清脆的音符時,我可憐的心弦也就振顫不已,化成一縷輕煙,攀向那飄渺的雪峰。

那一剎,我分不出究竟是音樂牽繫著我,還是我擁抱著她。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軀體是飛翔在雲天、或是徜徉在溫柔之鄉。有的只是無盡的歡悅、無窮的欣慰,整個靈魂都浸淫在難以名狀的幻思中。她最愛彈蕭邦、李斯特、舒曼等的小品曲,只要她的琴聲一響起,不論我在何地做何事,我都會坐下來,閉上眼睛,循著她的音符,飛到了她的身旁。

同學們知道後,告訴我她已經訂婚了,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從來沒有想到要佔有她。甚至在這種幽怨的音樂中,微微的傷感,些許的無奈,更能增加那種飄逸的美感。我早已習慣藏匿在遠離現實的虛幻裡,那裡沒有人蹤,不會被人性殘酷的踐踏。

有一天,我正躺在樓下的草地上,被她的琴音所激動,流下了兩行清淚。突然,一聲熟悉的呼喚打斷了我:

「朱!又在害單相思了?」

我睜眼一看,是艾洛伊莎,她可以說是我平生所認識的女孩中最美麗的一個。她也主修鋼琴,而且是合唱團的女中音,也訂了婚。他的未婚夫馬里奧每天來學校接她,我們常在一起聊天,她總是笑我傻,沒有勇氣把卡洛搶過來。

她沒等我答話,把懷中抱著的樂譜往草地上一放,乾脆也坐了下來。

「在等馬里奧?」我坐起來,揩乾了眼睛。

「啊,不,他今天有個舞會,不來了。」

「舞會?那妳怎麼不去?」看她一副悠哉游哉的樣子,好像毫不相干似的。

「為什麼我一定要去?」

「妳不怕他跟別人在一起?」

「在舞會上我們都是各跳各的,去不去有什麼分別?」

「至少妳在場呀!我是男人,我知道男人是靠不住的。」

「我放他自由,才能換取我的自由。」

「要自由,那為什麼又要訂婚呢?」

「這是我們的風俗,如果女孩子到了十六歲還不訂婚的話,會被別人取笑的。」

「訂了婚,是不是一定會結婚呢?」

她笑了,她的眉毛又濃又彎又長,眼睛笑起來成了細縫,既俏皮又迷人。

她說:「訂婚是訂婚,結婚是結婚,我才不會嫁給馬里奧那獃子!」

我不便再問,老實說,我不敢追她。她太活潑、太明艷,就像娜塔夏一樣,隨時可能會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

「我有一個心願,你能不能滿足我?」她睜著明亮的大眼睛逼問我。我心中猛然一跳,不知道她會要求什麼?她察覺了我的猶豫,又笑了起來:「放心,人人知道你心裡只有一個卡洛。只因剛才看你掉眼淚的蠢相,我想仔細看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有什麼好看?」我真猜不透這個淘氣的女孩,到底打什麼鬼主意。

「我選修心理學,教授說每個人種都有不同的審美觀,你們東方人的眼睛很小,能不能讓我研究一下?」

這倒新鮮,在大庭廣眾之前,讓一位美麗的少女面對面的來研究我的眼睛,這成何體統?我遲疑地問:「妳打算怎樣研究法?」

「你只要取下眼鏡,望著我,讓我好好看個清楚。」

我依言取下眼鏡,她逼近眼前,果真把我當作實驗室的小動物一般,仔細審視。她那澄澈的眼珠,在長而密的睫毛下,不斷骨碌碌地轉動。瞳孔中央有一個漆黑的深洞,隱藏著好奇無比的靈魂,似乎在探索宇宙中無上的奧秘。尤其是此刻我們四目相接,鼻息匯通,她那股氣勢幾乎像是要把我吞噬下去。

「奇怪!你沒有睫毛?」她非常認真:「你會不會覺得我們的睫毛很醜?」

「我不是沒有睫毛,只是因為上眼皮太厚,喧賓奪主,把睫毛蓋住了。事實上,我認為我的眼睛很難看。」

「你的眼珠也只露出一半,會不會像人家說的,你只看得到一條細縫?」

這是巴西人常問我的荒唐問題,我也有絕答,但是不忍心開她的玩笑,只好反問:「妳認為怎樣呢?」

「我在研究心理呀,你得回答我的問題才行。」

「我看到妳,但是不是條細縫,我可決定不了。」

「那你憑良心說,你喜歡我的大眼睛嗎?覺得我美嗎?」

「憑良心說,妳的大眼睛非常美麗!」

「真的?」她開心地笑了,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

「我沒有必要騙妳。」

「那麼,這就証明我們的教授說錯了。」她滿意地坐直了身體,我也戴上了眼鏡。

「說錯什麼?」

「因為照他的理論,你們中國人的審美觀和我們不一樣,你應該喜歡小眼睛,而我應該喜歡大眼睛才是。可是你覺得我的大眼睛美,我卻覺得你的小眼睛才美。」

「妳想聽我的理論嗎?」她這種實証精神很令我感動,想不到她平常天真爛漫,居然也會認真地探索人心的奧秘。

「當然要,馬里奧主修心理,但是他總說我太年輕,從來不跟我討論這些問題。」

「你們教授只說到表面的現象…」

「什麼叫表面現象?」

「那是指未經分析、求証過的現象,每種現象都有藏在表面之下的根本原因。」

「對了,我就是想知道這些根本原因,所以選修心理學。」

「妳總知道什麼叫做經驗吧?」

「經驗就是人類對生活經歷的記憶。」她回答得很快,好像在應考一般。

「那麼,經驗與記憶有什麼分別?」

她睜大了眼睛想了又想,最後慚愧地說:

「我知道不一樣,但是說不出來。」

「記憶是大腦的基本功能,是將一些傳來的電流脈衝記錄在大腦皮質層中。而經驗除了記憶之外,還要對概念有所認識。也就是說,經驗與自己的感受有利及害的關係,而記憶則只是一些資料。」

她像個乖巧的小學生,一邊聽著,一邊點頭。

我繼續說:「已經熟悉的經驗,相當於有利的生存基礎,所以具有親和性,是美感的先決條件。但是,一成不變的環境,也會使人失去對刺激的辨識動機。因而生命體不斷追求各種變化,姑且稱做是新奇性或變化性吧,是導致美感的次元因素。

「比如說,萬綠叢中一點紅,是對比的變化美。青山碧水中白鷺翻飛,則又屬於動態的變化,至於朝霧晚霞更是不可捉摸的變化美。

「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中,人的經驗有一定的範疇,所以對美醜的觀念,也只限在一定的經驗中。然而在一個開放的環境裡,人的經驗拓廣了,美醜的極限也相對地開展。比如說,我覺得妳是我所認識的女孩中最美的一位。」

「你騙我!」她立刻打斷我的話。

「不是!我不是騙妳,我是說…」我明明是舉例,雖然有點借題發揮,她偏要拉回主題,這個女孩子實在難纏。

「你覺得卡洛最美!」她狡猾地笑著。

「也不是,這是兩回事,卡洛長得並不美。」

「那麼,因為得不到,所以你感到不可捉摸的美!」她得意地引述我前面說的。

「別瞎猜,我從來沒有想要得到她。」

「你又騙我了,你們男人都喜歡騙人!」她顯然更得意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看看她眼中的神色,分明是在挑逗我,把玩著爪中的獵物。我決定不理會,繼續說著。

「…如果明天我見到另一位美麗的女孩,然後再回頭來看妳,很可能妳的美麗便要褪色了。」我看到她臉上劃過了一絲傷感,我故意對她笑笑,緊接著又說:「當然,也可能覺得妳更美了,因為我的經驗又有了變化。」

她半響不語,沉思了一刻,幽幽地說:「那麼,美不是絕對的囉?」

「很不幸,妳說對了,感官作用在動態的事物中,人的經驗每天或多或少都有變化。再美或再醜的人,若天天看,日子一久,美感也會隨著改觀。所以,美只能暫時吸引他人,卻不能永遠依恃。對我們中國人說來,視覺的美有如鏡中的花,水中的月,都不是真實的。

「尤其是,美感與目的有絕對的關係,以『性感』為例,嬌嫩而有彈性的肌膚,對感官享受而言,叫做青春美。然而人能永保青春嗎?再說,人的智慧與年齡成正比,當人逐漸成長,纔會領略到理性的美。而在嬌嬌嫩嫩、吹彈得破的肌膚下,如果只是一灘膿血,恐怕不僅沒有美感,甚且讓人走避不及哩!」

我覺得自己很殘忍,怎能在一個這樣年輕、這樣嬌嬈,而且正在炫耀著美麗的小女孩前,說破這些真相呢?

然而在現實世界中,人們花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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