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籟  音樂、牧歌、合唱、作曲

露西亞家在Canela區,後面不遠處,是巴西國立巴伊亞大學所附設的音樂學院。這所音樂學院的機制獨立,任何人都可來此進修。每天音樂學院中樂聲繞耳,隨著輕風徐徐襲來,令我心羨不已。既然生活不愁,何不就去音樂學院進修,以遂往年未竟的夙願?

如果說視覺是為生存而準備的,則聽覺顯然是為了享受生存的感官了。眼睛固然可以自由開合,耳朵卻不是人的意志所能控制的。由是之故,宇宙間永恆的脈動,一道天人合一的捷徑,隨時隨地的由虛空直透人心。所以,如同一縷幽魂,聲音常繞過門戶,無情地撼動著人的肺腑。

即使人沉酣在睡夢裡時,一陣風吹,一聲蛙鳴,甚至於樹上鳥兒忙著築巢的輕嚀細語,都能將人從遙遠的他方,活生生地喚回岑寒的夜闌。不僅如此,疲憊的身心交錯在花花綠綠的繁雜事務中,每每纏繞糾葛,讓人無可逃遁。突然間,一滴水珠穿破了時空,彌平了天地萬物的坎坷,水面一片漣漪。

我經常自命為理性的人,其實那只是一種自我要求,努力地用理性抑制內心中洶湧澎湃的狂潮。我做到了!至少在一般人的面前,我成功地戴上了一副面具。

面具是冰冷的,是堅固的,將內外兩個世界截然隔離,保護得風雨不透。只要我願意,那層厚膜絕不洩漏我真實面目的一絲一毫。

只是,音樂這把無刃的利劍,往往能從遙遠的他鄉,帶來一絲真相。於是塌金山,倒玉柱,我永遠無力抗拒她的凌虐,總是心甘情願的臣服在她的裙下。

音樂是我的神,我信奉她,敬愛她。自從考大學未能如願,我再也不敢想像,也不相信有任何一天,我能夠進入她的殿堂!

所謂近鄉情怯,機會就在眼前,怕什麼?還有什麼阻礙呢?再想想,我的巴西話雖然可以,但那隻限於開口說話,如果要提筆來寫,則和文盲差不了多少。我憑什麼去考音樂學院?我從來不是一個好學生,今天到了近三十歲的年紀,還配嗎?

可是,人生在機緣的牽引下,又有多少自由?

有一位住在濱海別墅區的客戶,她的兒子鋼琴彈得不錯,我每次去收帳,都要懇求他為我彈一曲。當然,這是我熱愛音樂之故,但也是為人處世的一點小手段。由於我的捧場,他們一家都喜歡我,同時也不得不多買了幾條檯布。

我正在猶豫難決之際,突然想到他們,便打算去打聽一下,有沒有機會讓我去音樂學院旁聽?她兒子的鋼琴是請私人老師教的,所以不知道學院的規定。但是她卻送了一份最好的禮物給我,那是巴西全國性鋼琴大賽在沙市舉行的門票。我一看,票價高得嚇人,換算成美金大約是二百多元,可以由預賽看到決賽,一共是一個禮拜。

票上規定入場時要穿禮服,天哪!我全身不過兩三套換洗的便裝,這不是刁難嗎?所幸露西亞的弟弟有套禮服,是他行「成人禮」時穿的。我勉強擠了進去,全身繃得活像廟會上玩把戲的猴子。他弟弟也不能穿了,露西亞的媽媽便幫我修修改改,好在只是為了參加音樂會而已,一切將就。

音樂廳在Canela側一個緩緩的斜坡上,圓形的穹頂,下接正方形的大廳。外側一律是高達屋簷的落地窗,內部則用厚絨的大紅緯幕襯托,集現代感與典雅於一體。

廳堂很高,但卻不大,看上去可以坐幾百個人。這裡沒有包廂,看不到十八世紀的貴婦們、舉著小小的望遠鏡搜尋獵物的羅曼蒂克情景。從樓上左右兩側一直伸到後面,有一層護欄,有不少人頭鑽動著,相信那就是所謂的平民座。老實說,我倒比較適合那裡,遠比侷促在一堆衣冠楚楚的大人物中要安全得多。

我從來沒有在公共場合中聽過音樂,一直把音樂當做個人的禁地,只能與自己喜愛的人一同欣賞。理由很單純,音符常會滲透我靈魂深處,到那時,眼淚就會像黃河之水一般,由內心迸瀉出來。嚴重時,我會哭得如同嬰兒似的,完全失去控制。

當我坐進那鵝毛般柔軟的椅墊中,環顧身旁的仕女,人人妝扮時髦、寶氣珠光,彷彿參加一場爭奇鬥艷的盛會。我開始怯場了,萬一我長河決堤,淚珠與鼻涕齊飛,那豈不是大煞風景?好在尚未開場,何不趁著理性尚存之際,趕快離開這是非地吧!

可是,面臨這難得的盛會,我怎麼捨得?我又怎能這樣沒有出息!音樂只是音樂,我是來欣賞的,不是來向她投誠的,爭氣點!堅強些!

正在天人交戰之際,機會錯失了,節目開始!一個一個與賽者,走到舞台中央,十指飛躍,在黑白的鍵上,將音樂的生命化為震人心弦的旋律。

一般說來,與賽者的水準都還不錯,至少比我在台灣所知的一些天才兒童要強得多了。巴西文化深受十八世紀歐洲的影響,那是葡萄牙人歷經二百多年,刻意經營的結果。社會風氣所及,一般家庭只要擺脫了貧困,子女讀書與否倒在其次,但一定要學習音樂。為的是點綴他們的生活,充實人生的意義。

直到中場休息,奇跡似的,我竟然能渾然忘我,沉浸在樂音中,度過了難關。這可能是因為場中氣氛嚴肅,也可能是演奏的曲目未對胃口,並非所有的樂曲都能打進我的堡壘。

對巴西人而言,音樂會正是他們社交的場合。在中場休息時,人人都擠到前廳去,彼此展示新裝或閒話家常。我看了看節目單,下半場有一首拉哈曼尼諾夫的「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糟了,我的剋星到了!不論我怎麼努力,以往從來沒有一次逃過這首曲子無情的蹂躪。

我想逃,捨不得離去;想賴下來,卻又確知大難臨頭。看來看去,唯一的希望,是趁亂混上二樓,與那些「平民」在一起。在那裡,即使被人笑話,我也覺得自在一點。

沒有人過問,我輕易地混上了二樓。原來這裡像是屋內的屋簷般,設有一排座位,可以俯視下面全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找了一個角落坐下來。心裡盤算著,最糟的情況是這個位子上已經有人,但我還可以用樓下的高級座位與他交換。

一會兒,人們漸漸地回坐。這裡的聽眾居然都是些年輕人,一個個身著便服,嘰嘰喳喳的,互相打鬧不休。顯然不是對號入座,大家擠著搶位子,各自佔據有利的角度。有的要看人,有的要看鋼琴的鍵位,各有所好,我這個角落則沒人理會。

位子還很空,比賽又開始了。我才放心地,也學著他們,把頭伏在扶欄上。專心欣賞幾十公尺外,音樂台上的演出。

等到一位年紀大約只有十六歲的男孩出場時,全場立刻響起了熱情的掌聲。然後,拉哈曼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由琴鍵中滑了出來。

當我心中微悸,眼眶開始濕潤時,立刻警覺地偷偷四望。左右兩側各有一男女青年,看他們那副專注的神情,顯然不會受到我的干擾。更令人安慰的,是我在左邊那位少女的眼中,一絲晶瑩的閃光,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我還擔心什麼?

到了第二樂章,那繁複的和弦一再地堆砌,那種辛澀錯綜糾結,正像飽受人間苦難的靈魂,掙扎著攀向雲空。期望又期望,祈禱又祈禱,然而苦難未已,一波接一波,殘忍無情的壓力,沉重地傾倒在晴天中,然後又是烏雲重重。

失望、期望,期望、失望,重複來、重複去,不知重複了多少次。低音和弦在咆哮,代表著地獄中的烈焰,高音的連續音階,上下迅速地滑動,又賦與了些微的契機。人世的罪孽,人類的愚昧,一而再,再而三地,湮沒了無助的良知。可是,總還有些靈魂,儘管在煎熬中,卻還沒有放棄希望。

那反覆激盪的曲式與豐富無比的和聲,交織成為殘酷的真實。令人身歷其境,感受到絞心瀝血的魔難,歷盡了人類可悲的各種情景。

正當清麗的主旋律緩緩的由雲天中掙扎著,探出一絲曙光之際,我還在強忍著。突然,我聽到左側傳來一聲深呼吸的濁音,重擊之下,再也阻攔不住,我崩潰了。

我忙躲到扶欄的下面,拚命摒住呼吸,任心靈與音樂在顫慄中融為一體。

等到我漸漸平靜下來,環顧左右,才發現我並不孤獨。即令我的表現最離譜,對於樓上這些年輕人而言,也不過是五十步與一百步之差,任誰都是熱淚盈眶。

下面大廳內,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紳士淑女們正襟危坐,樂聲終止後,他們很禮貌地左手輕拍著右手,或交頭接耳,或點頭表示讚許。只有我們這一群化外之民,一個一個站起身來,拚命拍手,大聲叫好。也唯有這樣才能化悲憤為力量,把剛才一直壓抑的情緒,一股腦兒發洩出來。

經過了這場洗滌,我與這些青年交上了朋友,原來他們都是音樂學院的學生,這所音樂廳正是他們的教室。我乘機問他們:以我一個外國人,有沒有機會到音樂院進修?

那個女孩子一聽,立刻把剛才的悲情拋開,高興地說:

「當然可以,原先也有個中國人,姓張,在這裡學大提琴。後來他去美國深造了,我們都很懷念他,你如果來了,我們又有個中國同學了!」

散場後,大夥一齊擁過來,她一一介紹給我認識,就像是老同學一樣,我也毫不客氣地成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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