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立春  巴西、謀生、農場、提包

船到山度士,張老伯來接我,他看來已近七十。我知道他那封聘書只是花錢買來辦手續的,實在不忍心再給他添惹麻煩,便假稱已找到一位同學,有現成的工作在等我。他信以為真,很安心地回去了。

事實上,我身無長物,只剩下約二十多元的美金。人地生疏,語言不通,表面上很篤定,心中卻亂如薴麻,不知明天會流落到何方。但是,我又怎能麻煩張老伯呢?他看在父親的面上,幫了我一個大忙,這筆人情債已是難以報答的了。

有一位當地的雜貨販,托船員在香港買了一批土產,照規定貨物必須由旅客報關,否則不能上岸。幸而我沒有行李,那位帶貨的船員便找我幫忙,我一口就答應了。過關後,這位小販非常感激,帶我到聖保羅。第二天又介紹我到「自由大道」一家中國人開的速食餐廳,立即在廚房工作起來。

自由大道是聖市最熱鬧的中心,大道名符其實,又寬又長,是雙向八線道。道路兩側巨廈林立,盡頭則是巴西銀行,一棟五六十層高的龐然大物。

這家餐廳的門面很大,一次可坐近百人,客人都是在附近工作的白領階級,匆匆吃完就走。我們的生意很好,除了地點適中之外,另一個秘訣就是一鍋「高湯」。因為一般店裡的湯不過是湯,而我們用的是純正雞湯,講究的倒不在雞,而是要用活雞,現殺現煮。

在中國,殺雞算不上什麼;在巴西,殺雞竟然是件大事。

我到的第一天,就見到一場前所未見的奇景。廚房裡好像失了火,人人走避,但卻又歡聲不斷,叫囂喝罵,亂成一團。原來剛好是殺雞的時間,一次要殺十幾隻。

巴西人最恨殺生,雖然領了老闆的重賞,他們仍感到慌慌怕怕。殺時只是舉起大刀,把雞頭一砍,然後人人驚叫逃竄。這時,雞也忘了頭在何處,頸子上鮮血直冒,也亡命飛奔。於是乎,人人叫著逃著,滿地灑著鮮血,有時無頭雞與人不期而遇,那個鏡頭才真正精采絕倫。

我的第一個貢獻,便是教他們殺雞。先把雞頸上的毛拔了幾綹,捏著頭、用小刀割開血管,待放光了血,死雞乖乖地一動也不動!巴西人見了,莫不心服,到底中國文化深遠悠久,果真是「殺雞不用牛刀」。

我對巴西的好感,始於這些樂天而懶惰的工人,他們做起事來就像在遊戲一般,口中不時唱著單調的民謠,只要兩腳一落地,總會蹦蹦跳跳的「舞」上幾步「桑巴」。如果有機會偷懶,他們絕對不會稍微客氣,由女人到足球,總要談到有人來催促為止。

那些工人的流動性很大,天天有新人來,也經常有人工作得好好的,突然又失蹤了。當然也有幾個老老實實的,只是他們做起事來懶懶洋洋,其慢無比。任你催,由你罵,他們始終臉上堆滿了笑容,教人無可奈何。

最初我很不習慣,後來見多了,到處盡然。那種人沒有心機,沒有奢望,樸實而真誠,遠比以往我所熟知的社會賢達要來得可愛。我在巴西前後住了有八年之久,由北到南,走過不少地方,除了在足球場上外,居然沒見過任何暴力行為。就連兩個人爭吵起來,也只是三言兩語,雙方邊吵邊退,轉過頭去,立刻忘了。

氣候及環境是重要的因素,巴西中、北部是大西洋海洋氣候。全年均溫是攝氏廿四度,陽光普照,物產豐饒,有些地方甚至還只挑晚上下雨。只要人沒有很高的慾望,生活極易維持,樹薯粉可以裹腹,而一件襯衫,可以穿到破爛為止。

巴西立國四百年來,沒有經過戰爭,也沒有巨大的天災。當地的農產以咖啡為主,經濟價值高,耕植容易,產量為世界之冠。此外礦產也極豐富,像煤、鐵、鈾以及寶石都可以露天開採。全國人口不及一億,領土卻居世界第四位,可耕地佔領土百分之七十,而到目前為止,使用率尚不到百分之五。

巴西的人種相當混雜,除了土著外,早年冒險的葡萄牙航海家,又引進了大批的非洲奴隸。後來由於咖啡作業方式改變,小農經濟興起,奴隸制度在兩百年前已經破產。因之人種開始混雜,在同一家庭中,由於遺傳基因的隱、顯特質,常常黑、白膚色隔代出現,再不然便是中和成咖啡色。除了新近的移民外,在巴西可以說絕對沒有人種的歧視。

我到巴西時,其民選的總統姜古拉先生,憧憬社會主義。他眼見工業時代到來後,社會上貧富趨向兩極化,因此倡導土地及重工業國有,並實施了大規模的社會改革。他的立意至善,只可惜忽視了巴西人民怠惰的天性,加以工業和經濟大權都掌握在外國人手中,以致工商界全力抵制,政令出不了總統府大門。

一九六四年四月,姜古拉無計可施,竟自行發動兵變,由屯守里約的第一兵團,調動北部的一部分軍隊,打算擊破南方的保守勢力。結果大軍在「礦產州」與南軍對壘時,雙方前哨卻把手言歡,一彈未發。姜古拉以為大勢已去,即時乘飛機逃走,結束了一場少見的政治鬧劇。後來保守軍人廢除民主,執政十多年,並稱此次件為「四月革命」。

這件事對我而言,簡直是不可思議。當語言能力純熟後,我常向巴西人請教那段史實,但幾乎沒有幾個人搞得清楚。問多了,他們會聳聳肩,雙手一攤,說:

「姜古拉?你知道他有幾個女人嗎?」

據說巴西女多男少,物以稀為貴,所以身為男人就是最大的財富。有些女人為了爭取畢生的幸福,常不惜出外賺錢,以便把男人養在家中,這一來更助長了男人的驕氣。雖然巴西以天主教為國教,禁止離婚,但男人常常走私,甚或另建高閣,把女人視為蔽履,丟棄不顧,故而棄婦怨女處處皆是。

很可能是因為我只見到巴西社會的低階層,然而我知道,在中國由於傳統上重視人際之互助,社會地位越低者,家庭之間的向心力也越大。任何一位正常的男子,如果靠女人工作來供養,則他在親友鄰里間,總是會被人恥笑,永遠抬不起頭來。

廚房裡人人都是我的語文教師,在他們毫不厭倦的指導與實習下,沒有多久,我說的巴西話除了字彙不足、幾乎可以亂真了。

和巴西人一樣,我最喜歡看的運動是英式足球,那是種全方位的運動,要技巧、默契、策略、體力,還要有一點不可或缺的運氣。

足球場面積廣大,氣派恢宏,當萬千球迷由四面八方蜂擁而至時,大地上立刻出現一片旗海。同隊的球迷聚集在一起,齊聲唱著他們球會的會歌,興高采烈地擊鼓奏樂。似乎是在向對手宣示:

「我們是最強的球隊,敵人們,給你們一個機會,趕快聞聲而逃吧!」

誰都不會逃,誰都不甘示弱,而每場比賽總難免有輸有贏。這些極端的情緒可以在旗幟滿天飛舞,或是倒拖在地、無人理睬上看出端倪。球迷們心情的起伏跌宕,才是足球最令人迷戀的地方:每一次在自己喜歡的球隊出賽之前,球迷都充滿了希望;姑不論此次結果如何,下一次還有下一次,希望還會到來。

有一個盛傳的故事,足証巴西人對足球瘋狂的程度。在聖保羅市有個資格最老的球會「歌里加」(Corlithes),其球迷都自稱為歌里加人。聖保羅球會甚多,第一級的不下十餘個,而球迷中平均每三個就有一個是歌里加人。由於球迷多,經費充足,所以擁有巴西有名的球星多人。但不幸自五十年代以來,在幾個重要的競賽中,一直與冠軍無緣。

如果說實力,沒有問題,再比士氣,人人信誓旦旦,不勝不休。但是運氣欠佳,每次都輸得令人扼腕,包括球迷在內,咸認為非戰之罪,不願責怪。但是二十多年來年年如此,就不免令人掃興,大批球迷漸漸疏遠足球。媒體、專家一致宣稱,如果任由歌里加隊繼續輸下去,巴西足球將會沒落,國家的經濟也必將崩潰。

有一次,聖保羅隊一位頗負盛名的教練,公開宣稱他自己的罪行。指稱在一九五零年時,因為負氣而向巫神「馬貢巴」詛咒歌里加隊,使之三十年內得不到任何冠軍。此語一出,全國騷然,聖保羅隊因此解除了該教練的職務。

為了體驗個中滋味,我也開始自稱為歌里加人,巴西朋友一致為我擔心,說我會因此而喪失人生的樂趣。豈料這一次的經歷,我徹底認清了「興趣」是怎樣運作的,也看到了人心奧秘的禁區。人的七情六慾無不因自我的利害而生,只緣我自投羅網,足球便與我扯上關係了。

對任何一種事務首先要瞭解其遊戲規則,否則就看不懂,不會有興趣。其次要有懸疑,沒有懸疑就不會去猜想,不猜想,其結果便與己無關。再其次要抱著希望,希望是一種很奇妙的心理過程,如果明確地知道了一定的後果,這種心態就不能稱做希望,而只是等待結果的發生。只有在不知道結果的情況下,一面等待有利於自己猜想的,一面又懼怕有不利的結果產生,當人心在這兩個極端矛盾的變化中翻來覆去時,便產生了「有興之趣」。

生意人非常瞭解此中奧妙,刻意製造一些英雄人物,設計一些引人入勝的話題,再不然便利用誘人的廣告,先讓人知道,再使人有興趣。人們在茶餘飯後談談說說,事情成了自己經驗的一部分。等到人們有了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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