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流浪  東京、玉璽、海洋、台獨

記得小時候住在鄉下,我很喜歡看大人蓋房子。鄉下人很窮,一切只能就地取材。他們先將稀泥與稻稈充分混合,再填進一個木製的方格子中,放在一旁曝曬成形。等成塊的泥巴曬乾了,就拿來築牆。一塊一塊地泥磚堆砌起來,房子的模樣也漸漸形成。

並不是每塊泥磚都經得起堆砌,有時把木格子一拆,泥土就散開了。有時堆了幾塊後,下面的受壓不住,倒塌了,又得重新來過。

受完四年教育的大學生,不正像是曬出來的泥磚嗎?我很清楚,四年所學不過是對自我多了一分認識而已,我感到自己就像稻稈過多、泥土不足的那種廢磚。我能做什麼呢?恐怕最後只有被扔到一邊,與草木同朽了!

當然不甘心,即令遲早要與草木同朽,我也要把自己的經歷一一的記載下來,如同《約翰克里斯多夫》一樣,以安慰那些孤獨的、無助的靈魂。

真要達到這個目的,我還需要體驗,更要擴大自己的視野。否則,憑一隻深深躲藏在黑暗中的井底蛙,我又有什麼好寫的?

人生目的確定了,心裡也感到無比的輕鬆,為了體驗人生,所有的得失都不重要了。「得」固然是有所得,「失」又何嘗不是另一種「得」?若能將得失之間的各種機緣、因素,仔細地分析整理,當有一天該我下筆時,自會水到渠成。

因此,我決定到一個完全不瞭解的世界去,最後選擇了巴西——一個令我永難忘懷的第二故鄉,一個令我浴火重生的聖地。

一九六三年八月,我告別了家人,離開台灣,先到日本,以便取得赴巴西的簽証。父親的朋友姚世惠已打好招呼,說駐日大使館會有人來接我,叫我放心。

在我下飛機時,看到一個女孩在機艙座位上哭泣。原因是她帶的行李太多,大包小包不下十幾件。上機時可能有人相送,到了東京,她才發現難以應付,急得手足無措。

空中小姐見我雙手空空,託我幫她拎一下。這當然沒問題,看她嬌小玲瓏的模樣,我原本就打算毛遂自薦。到了機場,在等行李的時候,她告訴我,她準備到美國去完婚。因為在台灣拿不到赴美簽証,所以到日本來,駐日大使保証她能成行。

她看出我有些訝異,又告訴我她父親是煙酒公賣局的局長、蔣經國面前的紅人,所以人人賣帳。只是,她也有些不解:

「為什麼美國人那麼笨?誰都知道蔣經國一定會做總統,我爸爸又是重要的人物,結果連我要去美國,他們都不賣面子?」

我也不懂,為什麼人人都要去美國?尤其不懂的是,這麼重要的人,去美國做什麼?

她的箱子一共有四口,又大又沉,再加上十幾件手提的大包、小包。光是拖車就佔了兩部之多。由於我也要靠別人來接,心裡一直嘀咕,是不是出了機場就丟下她不顧呢?她卻先問我說:

「等會兒有人來接我,要不要我們送你一段?」

「我也有人接,只是還不知道要去哪裡。」

大使館來了兩位先生,帶頭的一位西裝筆挺,顯然是認識她,一見到就先請安,問候她父親好。接著便不容分說地,叫另一位男仕把她的幾大件行李,一一搬上等在外面的汽車。這位先生不住地道歉,說日本政府不通情理、不允許他們用外交手續替她通關。

等到東西都搬完了,他似乎又想起一事,匆匆地對她說:

「王小姐,能不能麻煩妳等一下?實在討厭,還有一個什麼姓朱的,也要應付一下,現在不知道他在哪裡,我去找一找。」

居然有人不識泰山,我說:

「我叫朱邦復,你是不是要找我?」

他這才發現我就在旁邊,大吃一驚,馬上換了一副臉色:

「對不起,對不起,原來你是王小姐的朋友!」

我還來不及否認,那位王小姐偷偷拉了我一下,我也就懶得多說。

我們上了車,王小姐才悄悄地對我說:

「這人是個馬屁精,我爸爸最喜歡他,說明年要調他去華盛頓。這次把我交給他照顧,你就說是我的朋友,有空時來找我玩,省得我在東京無聊。」

王小姐到了地頭,是一所堂皇的別墅,有幾個僕伇排隊等著。那位先生千叮嚀,萬囑咐,生怕出了問題,葬送了前途。我看得出王小姐很不耐煩,一再暗示我去找她,還留下了地址電話。好不容易告別了,車子把我送到位於東京新宿區歌舞伎町的咖啡店中,時間已經深夜了。

我很同情這位王小姐,但是我自身難保,沒有閒情陪她解悶。

咖啡店的店東趙先生似乎很忙,到處都找不到他。所幸一切都安排妥當,在四樓的員工宿舍中,有了我一個榻榻米的安身之地。

第一次出國,第一次生活在外國的天地中,我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事事學習、處處觀察。我發覺日本人完全沒有想像中那種強橫霸道的態度,相反地,他們謙恭有禮、工作勤懇。最令我驚訝的是,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是「人」,有著與中國人相同的優點與缺點。除了物質條件遠比我們優渥外,社會的不公、地位的不平,弱肉強食、自私自利、唯我獨尊的觀念,與我所知的中國人一模一樣。

咖啡店在銀座歌舞伎町一個最熱鬧的小巷轉角處,生意很好。一樓是家庭座,光明堂皇;二樓是情侶座,沙發椅背高可及人,正好將每個雅座隔成小小的禁區,燈光若有似無,氣氛非常羅曼蒂克;第三樓則是包廂,可以俯瞰二樓的舞台表演,平常不開放時,一片漆黑。

樓下入口處,有位侍者專門為客人開門關門,每次一定躬身說:「歡迎光臨」,而且面帶笑容。有一次我特意花了幾個小時,仔細觀察他會不會偷懶或懈怠。結果發現他從頭到尾像機器人似的,動作一絲不苟。

為了體驗個中滋味,我學會了這句日本話(而且是迄今仍然會說的幾句之一),並自告奮勇替他站班,依樣畫葫蘆的開門關門鞠躬,但只做了二十分鐘,我就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神經已經不正常了。

每天從早到晚,有個做清潔工作的「歐巴桑」,由樓上清理到樓下。那份專注以及關懷,就好像在從事一種藝術工作,將她生命的光采,無遺地煥發在整潔的陳設上。令我覺得可敬的還不止於此,她小心仔細地將所有的穢物及灰塵收集好,再虔誠地捧到一個焚化爐前,先雙手合什禱祝一番,才恭恭敬敬的傾入其間焚化。

這已經超過了工作、責任,超越了藝術,這是宗教!如果連一個如此卑微的清潔工人,都具有這種信仰及情操,我相信在日本各階層及社會中,一定有著深厚的潛在力量,遲早必一新世人耳目。(果然在八十年代,日本經濟力量震驚世界,良有以也。)

不過人到底是人,大多數人尚擺脫不了人性本能的驅使。我常看到那些年輕的侍者,穿梭留連在黑暗的三樓。由於好奇,我也擠到包廂的欄桿旁,這才發現眼下竟是活色生香,春意無邊。在二樓小小禁區內,男男女女相互糾結,彷彿在地獄中煎熬。看看那些動作與神情,分明有著無比的痛苦,一個個掙扎著,彷彿要求得最後的解脫。

儘管住的問題解決了,但手頭的錢有限,東京的物價又驚人。每餐我僅以炒飯果腹,但就算是一客炒飯,也要一、兩塊美金。來一趟東京不容易,我不能錯過觀賞的機會,有時寧可一天只吃一餐,卻將東京附近跑了個遍。

我最欣賞的是地鐵,票價便宜,無遠弗屆。而且顯然在設計之初,就已充分利用了地形地勢,各個出口走道都是龐大而繁榮的地下商場。以致於一個千萬人口的大都市,地面的街道卻是清爽有序,看不出一點雜亂與擁擠。

我到處走著看著,越看越是痛惜中國社會上上下下的無知無能。每個人只顧眼前、求近利,等待別人去犧牲奉獻,到最後沒有一個有收穫。由一葉之落可知秋之至,當我在學校辦社團活動時,同學們多半忙於自己的前途,沒有人認為這個團體與他有什麼切身關係。進了社會後,自然而然除了己身的利益外,更沒有誰願意承擔責任。

日本人卻不然,有次我偶然走到一個球場,似乎是兩個大學在舉行「秋季大對決」,現場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我對棒球毫無興趣,但是卻驚慄於群眾這樣的狂熱。場內是喊聲震天,場外人人圍著收音機,分享著同樣的激情。雖然在場外看不到球賽,兩個學校的啦啦隊卻是壁壘分明。不論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例外,始終堅持著一定的立場。本隊得分了,個個歡呼,失分了,人人沉默不語。

這種景象,我從小到大,在國內就不曾見過!有哪一個中國人會傻得去為一場得不到實利的比賽,而浪費自己寶貴的精力呢?我參加過很多次校際的籃球比賽,球場上永遠是球員多於觀眾。中國的學生不論走到哪裡,手裡總是要抱著幾本書。遇到球場上有人賽球,也多是視若無睹,昂首大步而過。

這種結果導致了中國人彼此間的互相嫉妒,個人獨自為私利奮鬥。日本人則多奉獻自己,把希望寄托在團體的成就上,個人成為團體的一部分,力量匯聚成為滔滔洪流。

當然人性與環境有絕對的依存關係,日本是個島國,耕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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