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大寒  樂隊、花蓮、代溝、出國

在康樂隊這段期間,真如同生活在天堂一般。每週約有三、四次演唱,吹來吹去只有那幾條歌,連排練都可免了。隊上有四位駐唱的女歌星,都能歌善舞,此外還有一位魔術師,兩個說「相聲」的和一位專門耍寶的「阿丁」。至於樂隊卻是寒酸得可憐,只有一位鼓手,一位「沙克斯」手,有時加上二胡和笛子手,以及我這位喇叭手。

當時娛樂項目有限,因此這種節目還相當受歡迎。我們跑遍了台灣各地,最遠還到過澎湖。每場演出後,總會有些宵夜費,大夥便到當地最負盛名的夜市大快朵頤。真是吃喝玩樂樣樣俱全,叫人樂不思蜀,忘了自己是在服兵役。

我第一次遇到裝甲部隊的大家長蔣緯國將軍,是在一個重要的宴會上,主客好像是位中東國王。師部命令我們全體樂師換上新裝,擦亮樂器,在席間娛賓助興。

宴會那天早上,蔣將軍突然指定要演奏國樂,一道命令下來,隊上可全慌了手腳。名義上我們有國樂隊,但平時根本沒有練習過,每次有需要時,總是向別的康樂隊借調。

現在火燒眉頭,隊長、副隊長都出動了,一直忙到中午。不幸這幾天國樂隊特別搶手,不論是軍中或是民間,哪裡都借不到人。

隊長急得冒汗,我們隊上只有一把二胡和一支竹笛,這算得上什麼國樂隊?可是又有誰會相信,堂堂一國的裝甲大軍,竟連個國樂隊都湊不出來。

有關我們大家長的神話,我是聽得多了。他是先總統的次子,早年留學德國軍校。回國後協助建立了我國第一支裝甲部隊,現為本軍司令。他本人長相非常帥氣,對部隊的軍容儀表也很重視。傳說當他集合訓話時,若發現隊形不整齊,他便會在前帶隊,穿著筆挺的軍裝,跨著整齊的步伐,率領全體官兵繞場跑上三圈。

他體力很好,可是卻苦了一些養尊處優的師長和幕僚們,上氣不接下氣,全身虛脫,以致談跑色變。不止如此,他要求全軍都有高水平的知識,要對思想及國家有正確的認識。當然,這種要求完全合情合理,事實上卻另有苦衷,以致妙事叢生。

當時台灣的「充員兵」七成以上是農家子弟,他們所受的教育不多,大半隻會說閩南話。而教育程度較高,會說國語的,早優先被空軍、海軍及憲兵挑走了,分到裝甲部隊來的不及三成。我們平時辨識他們的語言能力,就看各人左胸上別的色帶。綠色者會說國語,黃色是半懂不懂的,紅色則一概「免講」。

每次上「青泉崗」大禮堂開週會,就是各部隊提心吊膽的日子。因為將軍在作了精神講話以後,總要問問士兵們剛才所講的是什麼。可是能懂國語的不多,把全部綠帶子的兵士集中起來,也裝不滿半個禮堂。有些部隊甚至以軍官「化裝」,混在不會說國語的充員兵中,企圖魚目混珠。

最管用的妙策,還是「考前猜題」,一種升學競爭下的副產品。根據統計,將軍所問的題目,常是簡單如:「我們的領袖是誰」?「我們奉行的主義是什麼」?等等。因此,在週會前,根據當天將軍的演講題目,一些軍師們便研判情況,列出一張問答,人人惡補,背背「標準答案」,多半可以過關。

聽說有次沒能混成功,出了大洋相。將軍在盛怒之下,師、團、營、連、排長統統記過處分。那是在將軍剛講了一個國際現勢的題目後,隨手指了一位充員兵,問道:「我們的敵人是誰?」

那位充員兵按照「標準答案」,用頗不順口的國語大聲說:「偉大的蔣總統!」

所以這次將軍指定要用國樂,可急煞了上上下下,弄個不好,人人記過。我擔心的倒不是記過,只怕將軍一火之下,帶著我們樂隊的男男女女,手抱樂器,身著戲裝,繞青泉崗跑上幾圈,不知那位國王閣下作何想法?

隊長滿頭大汗,急召大家開會,徵求良策。

我們副隊長一向足智多謀,這時也愁眉苦臉地說:「總司令又不是不知道我們的水準,怎麼突然在這個節骨眼上,出這個難題呢?」

隊長看看手錶,說:「還有整整六個小時,大家快想辦法。」

「隊上能湊得出的樂器,計胡琴一把,二胡一把,竹笛一支,洞簫一支,木魚一個,木響鈴一付。能上場的只有二胡和竹笛兩員,木響鈴本人可以爛竽充數。本軍國樂團劇務報告完畢。」說話的是樂隊的劇務,平常專說相聲。

「我可以吹洞簫。」吹沙克斯管的老陳自告奮勇。

「那隻差胡琴和木魚了。」隊長鬆了口氣。

「那可差得遠呢,木魚是西樂的鼓,胡琴就是小提琴,沒主奏樂器,還奏什麼?」劇務說的是地道京片子,一點不錯,隊長也不是外行,他急得站了起來。

討論了半天,不外如何去找人手。而這麼重要的宴會,為了安全理由,又不能隨便找來。隊長一面唉聲嘆氣,一面看錶,時間飛逝,誰都沒了主意。

我本來不想管閒事,事實上也管不上,但是出點主意說不定有幫助。我曾經玩過小提琴,拉來有如殺雞殺鴨,但充充場面總還可以。我就說:「其實只要有主奏樂器也可以充數,我建議把胡琴讓給拉二胡的老王,再用打鼓的阿黃來敲木魚…」

「不幹!不幹!」老王喊著。

「不行!不行!」阿黃叫著。

隊長卻高興得跳了起來:「好主意,到底是喝過墨水的,就這麼辦!只是,還得找一個能拉二胡的才行。」

我說:「只要老王能對付,我拉過小提琴,雖然不好,至少還可以充充場面。」

於是國樂隊匆匆成立了,就著我們都會的幾首流行歌曲,拚命苦練。老王只是不肯自找麻煩,他拉胡琴的功力和拉二胡差不多,我也能勉強湊和,尤其是會討巧,只拉第二部。苦的是阿黃,鼓還能打,可是把木魚當鼓敲,響是夠響了,但聽來聽去,都像是雞蛋炒肉絲——沒有魚味!

時候到了,青泉崗上的「官兵俱樂部」前車馬雲集。參謀總長、總司令一個個肩上星星閃閃發光的國軍將領,以及身著各種罕見禮服的外賓,紛紛就坐。我們國樂隊也悄悄的奏起了如泣如訴的「管音絃音」,好在席上杯觥交錯,歡笑之聲壓倒了我們的噪音。大家深信,這一劫算是逃過了。

我注意到在座有一位很瀟灑的中年將軍,常常對我們漫不經心似地投以一瞥,又繼續說笑。

我悄悄問老陳:「我們司令是哪一位?」

「就是常常看我們的那一位。」他也注意到了。

「我看情形不妙。」

「天塌下來也不會落在你我頭上,怕什麼?」

晚宴完畢,撤去殘席,再將座位一字排開,成了舞台形式。我心想,這下完了。

我們準備的幾首曲子已經重複到第二輪回,再下去就是第三回合了。前面賓主剛一坐定,我們的司令蔣將軍就越眾而出,做手勢止住了我們的演奏。

將軍面對貴賓說:「陛下、各位貴賓、各位長官,末下代表本軍全體官兵,向大家致以至高無上之敬意」。說完行了一個隆重的軍禮,全場報以熱烈的掌聲,將軍又說:「現在,本軍捷豹康樂隊將以敝國獨特之國樂,謁誠款待佳賓」。

場下又是一陣掌聲。

隊長忙叫我們演奏「晚霞」,那是我們最熟悉的一首。老王暗唸一、二、三、四,大家小小心心,跟著胡琴演奏起來。

演奏到一半,將軍站了起來,向我們走過來。這時人人緊張,個個手軟腳酥,音樂聲漸漸停頓了。

將軍回身向貴賓說:「很抱歉,時代進步了,本軍的樂隊只會演奏時下流行的歌曲。而且本著裝甲兵的精神,都成了進行曲,還是末下來獻醜吧」!說著他把阿黃手中的木魚接過來,對我們說:「速度要慢一點,跟著我,來!一、二、三!」

的確不凡,木魚「點」在後半拍上,「倫巴」的節奏便油然而生。大家在慌亂中一一跟上,不一會,那種「圓、俏」的味道,就在木魚的點滴聲中流露出來,韻味盎然。

一曲既了,在大家熱烈的掌聲中,又表演了幾支曲子。將軍像是在指揮部隊一般,不時說胡琴聲太大了,二胡和聲太小了,或是笛子走了拍子。果然,一點點小小的變化,就賦與了原來如「雞喊狗叫」的「雜聲」一些音樂的生命,變得悅耳起來。

自我到隊上迄今,這還是第一次有個教練,剎時就把樂隊調教得有板有眼。如果把他調到樂隊來豈不更好?說不定可以環球演奏哩,我不禁大作白日夢。

沒有人被記過,也沒有懷抱樂器、身著戲服跑操場的盛況。但是將軍交待下來,說我們水準太差,有失本軍的聲望。

在康樂隊期間,還有一件事深深銘記在我心中,一刻也不能忘懷。這件事說明了人的意志力遠勝於一時的勇猛,只要不屈不撓,熬到最後,勝利終將到來。

我們的副隊長是本軍有名的狠人,他身材極為碩壯,蠻力驚人,誰都怕他三分。

一天,有個綽號「南天王」的小個子,被遣送到隊上來。據說還是個危險人物,特別指定交由副隊長看管。

南天王一到隊上,就和副隊長卯上了,一言不合,兩個人上後山打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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