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小寒  社團、服務、責任、晚會

情感上,我是內向的,但做起事來,我卻是大開大闔,敢做敢為。到三年級時,有次輪到本系主辦學校的伙食,系裡徵召我來負責。

學校的伙食團一向為同學們所詬病,只要是經濟情況許可,都寧願跑到校外商店去包伙。我仔細研究其中癥結,發現人謀不臧是唯一的原因。傳說每次主辦的同學至少可以賺到一部腳踏車,相當於全部經費的三十分之一。再加上百分之二十左右的人白吃,羊毛出在羊身上,老老實實的同學當然吃虧。

餐廳的規模可以容納一千人,但通常只有三四百人入伙,人少,成本就相對的提高。學校雖負責六個工友的工資,他們的膳食卻要由伙食團支付。此外每屆伙食委員大約十人,他們將白吃白喝視為應有的權利。

我一計算,只要把這些弊病革除,以目前每月每人一百二十元的消費額,可以辦到相當於一百八十元的水平。

因此我發出豪語,一定要把伙食辦好。我們班上有位新插班的同學任藝華,他參加過青年軍,做過中學教官,退役後才來唸大學。因此他行政經驗豐富,人也很穩重踏實,我特別請他負責帳務。其他還有幾名委員,則是系裡分派的。

我召集了所有的伙食委員,規定先繳伙食費,而且一律憑票用餐。幾位低年級委員抗議不服,但我毫不妥協,堅持立場。其次,我改變了進入餐廳的方式,原來是任憑同學持飯票入場,然後憑票領菜,飯則自行取用。這種弊端在於有些同學自備了菜餚,進場後只用飯而不去領菜。他們把飯吃完後,飯票則原封不動地交由別的同學依樣畫葫蘆。

我的方法簡單明瞭,把餐廳重新劃分成為兩區,前區可以自由出入,但只供排隊領菜。菜領畢,飯票立即收回作廢,然後才進入後區盛飯。只要執行認真,這個方法必能杜絕多年以來的白吃之風。

至於米糧的採購,我先打聽清楚市價,再找商人來公開比價發包。至於每天的菜單,我一概不過問,只要有變化,週日加菜即可。此外,我還規定了每天每人的用油量,只要菜中有油,味道自然可口。

果然,幾天下來效果立見,同學們口耳相傳,入伙人數每天陸續增加。不到十天,已有六百多人加入。

我曾為了賺些零用錢,在學校為同學裝配收音機,一個月大約能裝一台,可賺五十到一百元。那時為了防範匪諜通訊,收音機均屬於管製品。我知道有一處專賣報廢的軍用零件,拼拼湊湊後,就是一台「中用不中看」的奇貨。賺了錢,興趣更濃,便把剩下的材料,加上餘款,為自己裝了一台「八管推挽式音響」。不僅音質奇佳,還有喇叭分頻的立體效果,較同學們花幾千元買的成品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用這部音響,成立了「音樂欣賞會」,每週一次,搬進搬出,視為瑰寶,曾有同學出高價我都不捨得出讓。這時為了服務同學,我又把音響搬到餐廳,使大家在進食之餘,還有美妙的音樂佐餐。

想不到這種服務產生了一些負作用。為了欣賞音樂,同學們吃完了都不肯走,原本擁擠的座位,此時更嫌不足。我著委員們去清場,結果更糟。為了表示沒有吃完,大家紛紛加飯,結果每天增加了十幾斤米的消耗。

我無時無刻不在設法改進服務的品質,有幾位低年級的委員卻乘機揩油,經常入夜偷入庫房大吃大喝。甚至利用職務之便,把飯票轉手賣掉,白吃白喝。

我得到同學密告,在現場抓到人証物証,而且追查他們的飯票,果然都告失蹤。我大發雷霆,毫不客氣的擅自取消了他們的委員資格。

經過我的觀察,發現同學們都嫌菜的分量不足。而以當時行情來看,青菜與白米的市價,大約是一比三十,大白菜是一角一公斤,白米則是三元一公斤。照我的推理,每人每天的消耗是白米八百公克,菜兩公斤(因菜會失水,乾量約為四分之一),若把菜的供應量提高三倍,便可以少消耗白米一百公克。以市價來說,應該能保持平衡。所以大量供應菜蔬,甚至於無限制供應,豈不是上上良策?

我與任藝華商量,他完全同意我的理論,但是怎麼都想不通,為什麼這種方法從來沒有人採用呢?他認為目前的伙食在眾口交贊的情況下,不應該作無謂的冒險。

除了沒有人嘗試之外,我實在想不到有任何不妥。當時每天的副食費約有六百元,而米卻要一千四百元,多買二千公斤菜,只不過增加二百元,就算我估計錯誤,也只損失這兩百元而已。用兩百元買個經驗,絕對值得。

我不顧老任的反對,決定一試。於是選定了日子,以一個星期的時間,利用海報及各種社團關係大肆宣傳,呼籲同學們合作。並說明如果這次試驗成功,今後不論飯菜,都將無限供應,讓大家吃飽為止。

立刻校園中人人議論紛紛,沒有人認為可行,但也沒有一個人提得出不可行的理由。只有一點完全一致,人人抱著懷疑的心,等著看熱鬧。

我胸有成竹,準備了好幾個應變的方案,還和校工們做了幾次假想預習,一切似乎都沒有問題。當天老任還不放心,特別多買了不少菜,餐廳幾乎都成了菜場。

中午一向是十一點半開始進場,而這天還不到十點鐘,一些怕來得晚吃不到菜的同學就開始排隊了。不論我如何保証,他們就是不走,到了十一點鐘,門口已聚了近一百多人。我心中開始覺得不安,連忙叫校工們加速燒菜,絕不能讓任何一個人失望。

時候一到,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伍,立刻成了衝鋒陷陣的散兵群。平時彬彬有禮的同學此時有如餓鬼煞神般,飯票還來不及收,人潮已似洪水般的湧進大廳。有的跳過圍欄,有的乾脆爬窗而進,甚至有的三五成群合力將別人擠到一邊。

大廳中分開放著六大桶菜。這一剎,像是有一群群綠頭大蒼蠅,紛紛由四面八方飛擁而到,立刻一層又一層地圍滿在每一個桶邊。先到的,得到地利,挑精擇肉,竟就著菜桶吃將起來。擠在後面的也不甘示弱,爭先恐後的把筷子、湯匙舉起,越過人頭,插進前人的縫隙,能撈一點算一點。被排擠在外層的,則無不惶急焦躁,有的叫罵,有的往裡鑽,有的則乾脆搬過椅子,居高臨下,照撈不誤。

真是說時遲,那時快,這種世界末日的奇觀,當我還在大門口拚命防堵時,亂象已不可收拾。所有的伙食委員都楞在一邊,連前來監督的教官們,也都目瞪口呆。

我熱血暴漲,脫口大喝:「你們算是高級知識份子嗎?無恥到這個地步!」

沒有人理我,一條條的蛆蟲,蠕動如故。

我不顧一切,衝到人群中,碰到人就拉,拉到就大罵一聲:「無恥!」

大概我那瘋狂的神情鎮懾了他們,也可能是良知還在,倒是沒有一個人與我抗拒。清理了一桶又一桶,在當時只要有人對我稍露不滿的神色,我一定會與他當場決一生死!

我身上手上全是菜渣,臉上則殺氣騰騰。同學們乖乖地就坐了,秩序漸漸恢復。我渾身抖顫,喘著氣,老任忙過來把我拉到一邊,對我說:「別擔心,我又買了些菜,他們吃不完的。」

「這些畜牲,值得我們餵養嗎?」我還大聲吼著。

有位同學,不知其名,聽了不服說:「朱邦復,你怎能這樣罵人?我們可是規規矩矩的。」

「什麼叫規規矩矩?他們不規矩,難道你不該出面制止嗎?」我餘氣未消。

「為什麼我要出面?這跟我又有什麼關係?」他理直氣壯地站起來,老任怕我鬧事,忙過來拉我。

我用力把老任甩開,真打算豁出去了:「與你沒有關係?大學教育是為了什麼?眼看這種行為發生了,你能置身事外?人人像你一樣,我們遲早要做亡國奴!」

他還要爭辯,周圍的一些同學圍了上來,把他架開了。這時我才感到全身虛脫,找了個角落坐下,心中百感交集。這些人果真餓到那個地步嗎?或是有心與我為難,再不然是覺得有趣,一起來起鬨?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總之,我覺得這些人只配吃他們天天埋怨的那種伙食。也罷,讓他們去埋怨吧!

一餐下來,統計戰果,在正常情況下,每餐需要八桶飯三桶菜。而這一餐用了十三桶飯,十四桶菜,剩下的餿水,竟打破歷史記錄,有十五桶之多。

原因非常簡單,平常沒有選擇,有多少吃多少。現在有了自由選擇的機會,每個人都先撈一碗菜,把肉吃光了,再吃喜愛的青菜,剩下的倒在餿水桶中,再去撈第二碗。

這種現象証明了一點,理想必須配合現實,否則只是屬於個人的幻想。沒有人不希望享受自由,可是在有限的資源下,在不成熟的條件中,在人還沒有認清自己與環境的相互關係前,自由相當於盲目的、無規律的騷動,只有破壞,沒有建設。只有權利的爭奪,沒有義務的奉獻。如同把一個三歲的小孩放在大馬路中,自由對他有什麼意義?

我灰心已極,把音響從餐廳搬回,一切工作推給老任,什麼事都不管了。

同學們嘲笑我辦「人民公社」,有的責備我不負責任。事實上是我認識不清,對人性的瞭解不夠,才導致失敗。不論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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