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磨練  意志、宗教、感情、弱者

人只是一種生命體,其生存完全受到環境的支配,如果環境順利,人只要按步就班的生存下去。到了時候,在傳宗接代的基因驅使下,人變成「種人」,下一代又開始了他/她們人生的旅途。

就這種過程而言,人與其他的生命體毫無分別,只是感官的靈敏度有所區別而已。有人說,人是「萬物之靈」,這是不是指人類具有更先進、精密的感官呢?

我不同意,人的視覺遠不如鷹隼,聽覺也比不上豬狗;人不能飛翔,載重量也有限。人的長處在於應變能力,由於人類比已知任何生物的學習時間都要長久,學習是為了累積經驗,經驗則是應變能力的基礎。在時空變化的演進中,人類因為學習而成長,吸取了前人的經歷,擴大了自我的認知環境,因此更能適應各種變化。

在近世紀以前,中國內陸是個封閉型的農業社會,其文化發展的方式,完全不受外在環境的影響。這些因應當時社會條件,供人待人、處世、接物的方針,當然有其價值。可是,時代改變了,而古人不能重生,如果我們不能根據環境的需求加以變通,將會失去應變的能力而「食古不化」。

我自己所遭遇的一切,正是這個社會失去彈性,僵化、保守所帶來的後遺症。一個人只是時代的一個環節,除了我以外,誰知道還有多少人也在痛苦煩惱中掙扎?將心比心,姑不論是否有此能力,但我一定要深一層的探討其癥結原因,倘有幸能得知一鱗半爪,告知來者,也不負此生。

這種觀念正是我想學習某種「方法」的延伸,我輕視「技術」以及與技術有關的「知識」,其原因就在於我已釐訂了自己的目標及方向。知識及技術是達成目標的工具,既然找不到達到目標的現成知識,我自然沒有必要浪費寶貴的精力及時光,去學習一些可能我終生都不會用到的工具。

在理想中,大學應該是任何人追尋其所需工具的最佳環境。而事實上,據我所知,大學只是傳授各種現成的工具,培養一些當前社會所需的「技工」,而不是研究工具本身,更遑論追求人世的真理。

於是,我開始了新的冒險,學校的課業一概不管,卻對社團活動付出了全部的精力。我想藉著這些活動,磨練自己的觀察能力,訓練處世技巧;要以身邊的人、事、物、際遇作為我學習認知的對象。只有在客觀真實中,才看得出人性的本質,才找得到人類在演進過程中最佳的適應方式。

首先我要把感情整理個結果出來,因為和小妹見面的時間太少,她已經有了另外一位男朋友。在我剛剛發現時,心中的偶像突然幻滅了,那種憤怒及懊惱如同毒蛇一般,啃噬著我無助的靈魂。我不甘放棄這份感情,為了自己的利益,便不斷地用書信去打動她。

這樣對嗎?對她公平嗎?如果她滿足於我們之間的感情,她會另外交朋友嗎?否則,我自己保存著自己的回憶就夠了,何必牽累她,讓她為難?

還有一層原因,我很希望有個能夠分享理想的知己,小妹只是過去歲月的一段痕跡。我正在轉變中,每天對自己都有不同的認識,我確知她不可能瞭解這些心路歷程。那麼,即令我們能在一起,又能分享什麼?

因此,我決定漸漸減少給她寫信的頻率,彼此間只維持著純粹的友誼。

然而,這卻是一場慘烈的戰役,前後拖了有半年之久。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自己」才是最難征服的敵人。每次當我下定了決心,三分鐘以後,就又有了充足的理由,把剛下的決心一股腦的推翻了。理智是明晰而正確的,所提出的道理不容辯駁,可是心裡的感受卻有如暴風雨,強烈地撼動了每一根神經。

感情絕望地呼號著:「人生苦多樂少,我怎麼可以把與自己一同成長的,僅有的幸福回憶,就此輕易地割捨了呢?」

可是,我又有能力挽回嗎?以往,我相信她百分之一百是屬於自己的。現在,我還保有多少?又能奪回多少?以往,那是我們神聖的禁地,只有她和我分享著無盡的甜蜜。現在她的禁地中卻多了一個我所不能涉足的禁區,我又能接受嗎?

我的心成了肉搏的戰場,有時理智佔了上風,自己該走的路艱辛異常,哪裡還有心情去與旁人爭風吃醋?如果小妹真值得爭取,她首先就應該認識到我的價值,否則,我們道不同,怎相為謀?然而感情的力量根深蒂固,找盡理由,頑抗不屈。她只是個女孩子,怎麼可能和我一樣擁有相同的理想?不僅她,世界上又有誰可能?

像我這種怪物,除了她,還有誰會欣賞?再說,她瞭解我,難道我還得把過去的不幸遭遇,對另一個陌生者,再次搬出來,重新哭訴一遍?然而真正使我難捨的,是她在我懷中羞怯的嬌態。我那時「君臨天下」的感受;那種「唯我獨尊」的歡悅;征服欲的狂亂,靈肉之間的掙扎,經常抽動著我的每一根神經。

再說,如果說愛她是私慾,那麼所有要放棄她的念頭,難道不是出自私心嗎?以一種私心換取另一種私心,其中的分別又在哪裡?再說得坦白一點,根本是我的自尊心在作祟,當我發現無法佔有她時,理由便都偏向天平的另一端了!

奮鬥再三,我決定暫時放下這個棘手的問題不談,先想想自己是否有堅強的意志?如果沒有,將來憑什麼面對所有的挑戰?克里斯多夫帶來的啟示,愚公給我的教訓,無一不是摒棄了所有的干擾,克服一切障礙,目標才能夠圓滿達成。

我知道自己的缺點在於自制能力不夠,既然其他的能力都可以訓練,是不是自制力也可加以訓練呢?我先訂了一個簡單的目標:每天一定要執行三件自己所不願意做的事。譬如早上絕不賴床,開口不說髒話,生氣時不發脾氣等等。要真正執行,就必須每天檢討,哪一天忘記了,第二天則加倍執行。

最初幾天,進行得很熱心,也很有趣味。記得有一次在訓導處油印資料,我突然想到,如果有一陣風吹過,這些已經印好、放得整整齊齊的紙張,都散落一地,那豈不慘了?這時,立刻就產生了另一個念頭,既然我不願意重新整理,我就應該故意把紙撒亂,以測驗自我控制的意志力。

能這樣做嗎?這裡是訓導處,所代表的是威嚴,是秩序,我怎能當著師長之面胡作非為?再一想,如果我真的這樣做了,大不了他們說我神經不正常。正常人當然不會用這種方式測驗自己,那麼,我已經不正常了,還怕什麼?多少天來,我所做的都只是些無關緊要的事,這次面臨考驗,我到底應不應該堅持下去?

任何一種難以取捨的抉擇,所面對的因素必然是利害參半。而唯有以目標為前提,在利害的權衡下,毅然決然勇往直前。我既然要訓練自己的意志能力,就不要想顧全自己的面子,不管別人如何看我,如果真的能獲得這種預期的能力,將終身受用無窮。

那一次真的大大驚動了幾位師長,他們眼看我把紙張撒了一地,都以為我發瘋了。只有我自己心裡有數,裝瘋作傻非要有極大的意志能力不可。戰國時的孫臏,為了免於龐涓的疑慮,不惜以糞為食,終於騙過強敵,得報鍘足之仇,便是一個例証。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奮鬥、磨練,作出了很多令人側目的事情,習慣成為自然。自此以後,在我應該採取行動時,沒有猶豫,沒有罣礙,堅決果斷,想妥就做。

我被視為怪物好像是理所當然的,但我總認為別人的習慣才令人不可思議。比如說,同學們一見面,第一句話總是問:「吃過飯沒有?」

我一聽就大惑不解,這算是「問候」呢,還是「關懷」?如是問候,在過去中國人受苦受難的時代,這話頗有輕視的意味。而今更是不通,還有誰「沒飯吃」呢?這必然是關懷的意思才對。既然是關懷,就應該有適當的反應,所以,我常回答:「沒有!」事實上也經常如此。

可是,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沒吃飯而慷慨解囊,請我飽餐一頓!

人們還是同樣地問我:「吃過飯沒有?」

我只好再加一句:「沒有,你是不是要請我吃一頓?」

結果,換來白眼一餐,誰都認為我不識相。

有次,一個同學好心告訴我說:「中國人說吃過飯沒有,是打招呼的意思,別太認真了!」

於是,為了與他打招呼,一見到他,我就喊聲:「早!」既簡單又明瞭,而且是由英語「早安」簡化所得。

反正是打招呼,養成了習慣,一見人就脫口而出。不必思索或是查看時間,就是三更半夜,也是一聲「早」!

這位朋友看我呆得可憐,又來對我說:「老朱,你這樣會被別人笑話,怎麼可以在晚上說『早』呢?」

「打個招呼嘛!何必認真呢?」

暑期青年自強活動,我報名參加開築橫貫公路的工程,參加的唯一原因是想賺點零用錢。那時我實在太窮了,窮得自己都難以置信。有同學指給我一條明路,就是申請工讀助學金,每個月至少有三、四百塊錢的補助。

申請後,適逢訓導主任到陽明山開會。他見到我父親,就好心地去表達敬意,說我的工讀核准了。

父親一聽,大惑不解,為什麼他的兒子還需要「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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