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蟬蛻  轉學、興趣、後母、聯考

高三剛要開學時,父親沒有說明原因,突然又把志學叫來,替我轉學到台中省立第一中學。我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餘波,也是必要的安排。一句話都沒問,灑脫地離開台北,到得台中,住進學校宿舍。

最使我難捨的是小妹,我們之間還是一張白紙,雖說心中嵌滿她的倩影笑語。到了這感傷的時刻,我卻只能把這一腔離情,硬生生的嚥下肚裡。別時,宮家大夥無不議論紛紛,訝異父親的不近情理。我悄悄地偷看了她一眼,她若無事然,好像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在我離開她家大門時,在人群中也沒有找到她的倩影。

在台北時實在太忙了,忙於察看父親的臉色,又忙於等待機會,跳過牆去。來到台中,時間才真正屬於自己。這一刻,我發現已經面臨了人生的抉擇——馬上要考大學了,究竟我對未來有什麼打算呢?

當時的制度是將大學的科系區分為「理、文、農」三組,每組有不同的課業與教材,由高三起,分組授課。我必須先決定讀哪一組,然後才能分到適合的班級。

我決定學音樂,當我在心情鬱悶的時候,就有種大聲呼嘯的衝動,唱歌便成為最理想的發洩方式。宮家老二也喜歡唱歌,但他唱的是情歌。我們經常有意無意相互比賽,看誰的吼聲能把屋頂震垮。

但真的對音樂發生興趣,則是看了幾部有關音樂的電影。其中「翠堤春曉」一片最令我著迷,從初中第一次看到後,每次電影院重演,一定少不了我這個觀眾,一看我就想做個音樂家。只是,我從來沒有想到,居然也有機會決定自己的未來。

當然我也仔細地研判過其他的可能性,只因台中一中的升學輔導在高二,我沒趕上。所以只能根據自己所知道的科目考慮。老實說,我對大學的認識十分有限。

政治是我最怕的一種人類行為,我家進進出出的達官顯要見得多了。每個人在人前及人後,都戴著幾副不同的面具,為了爭奪權利,什麼手段都使得出來。我很欣賞《列子》所載的故事:帝堯為了尋賢禪讓,到了首陽山,遇到一位賢士,帝堯要請他去做官。這人聽了,忙逃進山中,到溪邊洗耳朵。一位放牛的看到了,問他在做什麼,這人說聽了帝堯要請他做官的話,污了耳朵,特此清洗一番。放牛的一聽大怒,忙把牛牽到上游,嫌洗耳朵的污水髒了牛胃…自古到今,厭惡政治的顯然不止我一個人。

經濟也是我討厭的,父親是清官,家中差堪溫飽。我從小沒有零用錢,雖常以為苦,可是眼見初中時,那些同學都毀於金錢,因此對錢頗為反感。另外還有一些無形的影響,例如我常聽人讚佩父親的人格操守,聽多了,清廉便成為我的一種價值標準。

此外,外交、社會、法律、歷史等學科,都與我的個性相違,剛浮上檯面便被淘汰了。數學本是我所喜愛的,可是自從我的「基數論」被代數老師羞辱後,心裡覺得很彆扭,也就對數學失去了興趣。後來又碰到家中巨變,無心學習,程度越差越遠,數學課本終於成了標準的「天書」。

由於我好動又好奇,從小見到任何新事物,總是纏著大人東問西問,不到弄個明白不休,最後總是換來白眼。再若是看到能動的機械,就有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驅使著我非把它拆開不可。這也是我惹禍上身,常常挨打的根本原因之一。好在拆多了,經驗豐富,家中的東西一壞,我總能修好。更妙的是,每次修完了,準會多出幾個零件來。

記得最令我困惑的,是個上發條的老式留聲機,不論我怎樣拆了又裝,裝了又拆,始終找不到機器裡面那個唱歌的「小人」。直到有一次,我偶然發現把唱針插在火柴盒上,劃過唱片上的迴紋,火柴盒居然也能發出聲音來。我才知道唱片的紋路並不平滑,使得唱針振動,聲音是盒子共鳴所發生的。

我的修理技術得到肯定,是因為一個德國製的鬧鐘不走了,店家說不能修。我便徹底把它解體,發現原來是動力發條斷了,那種發條是鋼製的,彈性極強。我想盡了辦法,膠不上,黏不住。最後只好學鐵匠,把剩下較長的一半發條,丟在廚房的「煤球」爐子裡。等到燒得通紅,將一端搥得疊回來,再鉤住固定的柱子。終於,鐘給修好了。只是有一個缺點,一天要上兩次發條才行。

父親有支四五口徑的手槍,無意中被我發現了。花了些功夫,我能很熟練地把它分解、還原,而且經常上油、保養。我常幻想,如果遇到強盜,有槍在手豈不威風?於是我將子彈上膛,並把保險扣上。這些「技術」完全是我自己摸索出來的,而使用槍的「觀念」卻絲毫沒有。

有一天我正偷偷地把玩,突然被妹妹發現了,她叫著說:「我告爸爸去,說你在玩槍!」

我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把槍對著她,恐嚇她說:「你敢告?我先打妳!」

「你不敢。」

我為了嚇她,便扣著扳機說:「我開槍囉!」

「你開吧!」她毫不在乎。

我一扣扳機,保險閂著,扣不動,我便撥開保險鈕。這時心裡突然一動,為什麼上了保險呢?再把槍膛拉開,一顆子彈平躺在膛中!

剎時,我渾身上下直冒冷汗,手腳發軟,竟然滑倒在地上。妹妹以為我在陪她玩,自己裝死,帶著勝利的微笑走了。自此以後,我一見到槍就心驚膽跳。

前面提過,我自己動手做「油印機」,做反射式「放映機」,還設計過玩具水槍以及很多有趣的機械。可是當時社會環境配合不上,父親認為只有讀書重要,這些雕蟲小技會「玩物喪志」,在家中絕對禁止。

有一次我做得太過火了,那是在初三,我學會了裝收音機。但由於台灣是戒嚴地區,所有的通訊器材都受到軍事管制,有錢也無處可買。我發現父親汽車裡有個直流式真空管收音機,從來沒有人用過,於是我偷偷地把能拆的零件都拆了下來。一面參考書本,一面動手,將之改裝成一部「交流式超外差五管收音機」。

靠著這五隻真空管,我做了不少電子實驗,那一陣子對電子簡直入了迷,見到任何電器都想要,得不到便偷,包括宮家也是我偷竊的對象之一。每天不管去哪裡,總會帶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

我發現「礦石耳機」並不需要「天線」,那時我所能找到的耳機,都是電磁式的,一片鐵片下面是個感應線圈繞著的磁蕊。當直流電通過感應線圈時,磁蕊便會產生磁力線,使鐵片振動。空中的電磁波是交流的,礦石具有整波的功能,能將空中的電波分割成為直流半波,立即可以收聽。

當然,除了耳機外,還有選台、天線、音量增益等問題。但是我對礦石耳機有興趣,唯一的目的是希望做一台超小型的收音機,以便上課時偷聽。礦石耳機不論怎樣設計,因為音量小,分頻都不理想。而我所用的器材都是軍事報廢品,經常不是這裡壞便是那裡失靈。最可惡的也就是這種「不可測」的因素,非常浪費時間及精力。

有幾次,我猜想是耳機壞了,便把耳機拆了下來。那裡面的線圈比頭髮還要細,一不小心,線一斷,可就真正報廢了。拆了幾次,技術熟了,我認為耳機雖小,裡面的空間還可以充分應用,便設法把礦石固定在耳機裡。

這種小工程可大不易,首先是礦石的靈敏度不穩,良好的接觸點非常難選。終於我用兩個小彈簧解決了,再要把小彈簧及礦石裝進耳機的空隙裡,真有如駱駝穿針!差不多忙了一個多月,我鍥而不捨,最後成功了。一隻耳機,外加一根下垂的短短天線,就可以收聽距離最近的廣播電台!

完成後,我拿到學校去「現寶」,同學們爭著把玩,一不小心,把那根脆弱不堪的天線給弄斷了!那時的挫折感,簡直不能以言語來形容。完了!再做一個?我實在沒有耐心,而且也沒有足夠的材料了。

無意中,我把已經壞了的耳機放近耳邊,沒想到竟然還有音樂聲!不錯,果然是電台播放的音樂!為什麼天線斷了還收聽得到呢?為了要找出原因,我又把它拆開,原因沒找到,只是再還原時,耳機卻徹徹底底的報銷了。

我實在太忙了,沒有再做第二個。其實不用天線的理由很簡單,電磁線圈本身就有電感,只要離電台近,就會有足夠的電力推動耳機。很可能我當時所做的耳機,是世界上最小的收音機。天下所謂的發明,不也就是排列組合出來的嗎?

不久,我的房間變成了「實驗室」,為了要試驗「磁場」,我把偷來的電線圍繞在牆壁四周,通以電流。由於沒有電流負載觀念,一接電,就把家裡的保險絲燒斷了。

因為天天修保險絲,我發現到家中電源一根是火線,一根是地線。我用一支很長的鋼筋,深深地埋進地裡,作為自己的地線,再接上家電的火線,另成一個迴路。這一來,不論我怎樣用電,電錶始終不動。有時兩根電線的負載處冒起青白色的火弧,家裡的電燈就一明一暗有如鬼火,接下去就傳來父親大罵電力公司的吼聲。

這些實驗叫我又興奮、又害怕,由於我曾被電擊過多次,深知那種痛苦。為了防止家人無意中撞進來,我便在房門的把手上,貼了二片銅片,各接上電源。只有我知道,在銅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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