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大雪  啟航、初戀、父子、誤會

與宮家兄妹相處,正是加強我心理韌性的重要機緣。在那裡,一種截然不同於我家的情景,提供了我心智活動的空間,認識到苦樂的分野,宣洩了鬱積的塊壘。把各種機運值由負轉為正,自信心培養起來了,觀察力也逐漸成熟。

我與他們智力相若,能力原來不分上下,甚至於有很多地方尚不及他們。正因我自卑自慚,不論做什麼,都多加了一分努力,我怕受到他們的輕視而失去參與的機會。對他們而言,做什麼事都出諸自然,沒有必要刻意求工。對我則不然,誠惶誠恐不說,還要小心觀察反思,因為我必須爭取他們的肯定。

老三最先開了一家「民生電影公司」,而且發行鈔票。他很有創意,他的「電影」是用很細的筆,以漫畫形式,畫在郵票大小的半透明紙上,然後分格在牆上放映。放映之前,觀眾要先購票入場,還得使用他所發行的、蓋了個石印的「鈔票」來買票。

我立刻被他的構想迷住了,他天天在畫,但總是無法滿足觀眾無盡的需求。老四也組了個公司,也演電影。我又怎能後人呢?怎能白玩、白看?

但我不能只是抄他的構想,在家也不可能天天畫畫,一定要想一個辦法,能大量地「生產」,而且品質必須合格。我研究了很久,發現他們用的是透視方式,如果改用反射,我只要把報上的漫畫剪下,連畫都不必畫,就可以得到理想的效果。

因為報紙漫畫的面積大,我做的反射投影機也特別大,績效立刻由「票房」得到証明。可是報上的故事大家都看過,失去了新鮮感,比起他們的創意,還是差了一截。

我不會畫畫,在這種情形下,又不得不畫,可是怎麼開始呢?我向朋友借了一本卡通電影「小飛俠」的畫冊,宮家一夥尚未看過,我偷偷地在自己的避難室中臨摹。起初我太過重視線條的優美性,顧不到全圖。辛辛苦苦地畫了半天,一塊一塊的分開來看,好像還過得去,可是湊在一處,或者放遠了來看,簡直是見不得人。

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有繪畫的才能,試了又試,幾乎決定放棄了。由於防空洞很潮濕,我又只有一塊木板,下面墊著幾塊磚頭當桌子,木板很小,書常掉到地上。不久,畫冊受到浸漬,斑斑點點,畫面上的圖形常無法仔細辨認。突然我發現了一個問題,為什麼畫面都看不清楚了,而原畫形象的精美性竟然絲毫不損?

一再研究之下,我發現圖形的比例,遠較筆觸重要。我沒有受過訓練,每次落筆很難掌握其比例。既然找到了原因,我便專心尋求解決這個關鍵問題的辦法。

人在面對難題的時候,經常因為千頭萬緒,而不知從何下手。不能著手,就停留在原處,難題永遠還是難題。在我的經驗中,任何難題只難在找出第一個「問題」,找到了一個,且不管其他,先專心解決這一個。當然,這一個問題與真正的問題可能毫不相干,甚至連解決的方法都不見得正確。可是,這樣卻有助於我把問題「簡化」,更有助於進入狀況,全盤瞭解真正的核心問題。

瞭解了這個道理以後,我學著先看全面的梗概,再把問題微分下去,直到能夠處理為止。一個問題解決了,再面對另一個。

如此這般,多年以來,我得以成功地解決所有面對的難題。因為人的思考是以單一線索的「聯想」進行的,如果未知數過多,人腦處理的效率就成比例地降低。只有在我們瞭解了若干因素,且不斷練習,使之熟練,成為「潛意識」或反射性動作後,大腦才能「專心」地思考新的問題。

以當時作畫為例,要得到比例正確的圖形,也就是原圖和所畫的圖,其位置應該成一定比例。我試著用尺來量,果然有效。但我又嫌用尺太麻煩,便把尺標記在紙上,畫成格子。利用這種方法,不僅可以畫得維妙維肖,而且速度奇快。

直到我讀大學時,認識了一個畫廣告的朋友,才知道這是一種繪畫上常用的技巧。不只是繪畫,不論做什麼,我很少得到名師的指點,只憑著這種解決問題的方法,我自行學習、自行處理,往往頗有新意。

我的新「電影」大獲成功,不僅搜括了孩子們的零用錢,而且常常招待鄰居的家長,「銀行」的「儲備金」也日益豐裕。

為了使「鈔票」有價值感,我特別向學校借了寫講義的鋼板及臘紙,照著真正的鈔票來刻印。眼看那蠻像回事的「鈔票」,我又突發奇想,為什麼不能印「小說」呢?當然可以,只要有人願意寫文章。

於是,我懸賞徵求大家的小說。看在「錢」的面上,雖然沒有小說,可是收到了一些「小小說」,都是各人在學校的作文簿上抄來的。由此,我發行了第一本「雜誌」,名為《啟航》。當時興趣之大,連油印機都由自己設計。我找來玻璃絲襪作網,釘在木架上,再以腳踏車內胎包住木棒,當做油墨滾筒,居然也如假包換。

終於我在宮家獲得了一席之地,學著當初敏姐的策略,只要父親不在家,我一定會溜出大門,然後跳牆而入,生龍活虎地,當起了娃娃頭來。

一盞明燈也在黑暗中冉冉昇起,老六名天霞,大家叫她小妹,她姐姐則稱大妹。我之所以注意到她,是有一次在她和大妹爭吵之後,老三評判說她錯了,要她向大妹道歉。

她想了想,果然誠懇地說了聲:「我錯了,姐姐,對不起。」

對他們而言,這或許算不了什麼,可是我卻大吃一驚。在家裡我從來沒有聽說有「道歉」的事,錯了就錯了,連承認錯誤都未曾見過,哪有拉下面子當眾道歉的事?我當時直覺地判定,小妹一定很會「做人」,是偽善!

可是在另一次事件中,我也是當事人之一,細節現在已經忘了。只記得分明是別人的過失,但有人硬指是小妹不對。她哭了,有好幾天,不論大家怎樣逗她,她就是扳著臉,不肯開口。那股狠勁,令我不由自主、由衷地欣賞。

一顆種子落在地上,可能是偶然的,但種子能否發芽、生根,卻必須具備必然的基礎。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見面不相識」。人與人相遇是一種緣份,而人與人的感情是否能夠契合,則又是另外一種機緣了。由我認為小妹偽善開始,到欣賞她的個性,其中的心態轉變,完全與自我的意識有關。我是一個極端感性的人,正因為深知自己太過感性,所以一直努力地追求理性,刻意地把感性埋藏在心底。

小妹有個外號,叫做「兇丫頭」,她個性堅毅,寧折不曲。即使有任何心事,也沒有人能從她的外表探出任何端倪。一旦她作了決定,也沒有人能夠改變。就像孤立在山丘上的翠柏,再大的風暴,不過也只能撼動葉梢吧了。

我缺乏這種狠氣,也最羨慕這種氣概。在她身上我得到了心理的補償,也得以逐漸地認識自我。

但是,我們的感情卻如潺潺的清溪。在初識的六、七年裡,雖然談不上是朝夕相處,但也少有幾天不見的時光。她對我從來不假以顏色,我對她更是敬重有加,然而我始終能感覺到有股熱力,在我們同立的地下激盪著。

有人說含蓄是中國人的天性,我則認為是傳統習俗及環境壓力所造成。由家庭社會上保守價值觀念的接受,到自我經驗的成熟,我們學會了將感情壓抑著,再一點一點地釋放出來。這種感情之所以深重,是因為與時間凝聚在一起,結晶成生命的精華。人生而有涯,過去的歲月永不復返,生命的涓涓細流,若有若無地摻雜在回憶中,特別令人盪氣迴腸,珍貴逾恆。

男女之愛本來只是獸欲的發洩,如果一觸即發,在肉體興奮的感受消失後,一切都將化為烏有。尤其是在人性的特質上,所謂的「感情」不過是自我記憶的交集。時間久,想得多,牽連就深。過去的經驗形成了自我的一部分,拋之不掉,揮之不去,是為有「感」。因為有感,自我的心理及情緒受到影響,這就是「情」。

人實際上就是其個體經驗的延續,除感官的感覺外,經驗也給內心提供了相當的感受。愉快的經驗令人懷念,痛苦的則避之唯恐不及。而人與人相處的時間越久,彼此的瞭解越深,自然而然知道如何相互配合,以維持良好的關係。同理,瞭解深了,也就知道如何避免爭執、衝突,甚至於如何保持距離。

感情也可以說是一種人與人適應的方式,當一個人適應了另一個人的習慣及行為後,他自然會接受此人,並以其作為標準,來衡量他人。所以,在成長過程中,環境對人的影響因素,最重要的還是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以及交往的方式。

我對小妹的感情是堆砌在一種似有若無、相互牽連的過去歲月中,直到我讀大學三年級以前,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碰觸過。可是正因為彼此的尊重以及相互的自我約束,一點一滴的關懷及歡笑,彼此都會偷偷地珍藏起來,細細慢慢咀嚼。以至於不論何時何地,心中長期所堆積的甜蜜,隨時可以傾倒出一籮筐來。這種感受完全屬於自己,存在於回憶與聯想之間,地老天荒,歷久彌新。

這種感情可以說到達了一種「境界」,是純「精神」世界的領域,與現實無關。不想佔有,就沒有得失,沒有得失,就不會痛苦、煩惱。在這個境界中,我可以無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