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隔閡  青澀、鬥爭、病院、鄰居

高中我考進省立成功中學,校園座落在台北市區內,四條馬路緊逼著圍牆,牆內則被三棟呈「杯形」的建築塞得滿滿的,甫進校門便覺得喘不過氣來。

一進大門是棟兩層的樓房,行政部門、初中部及高二、高三都在這裡。樓房隔著一個小小的操場,與一排平房相望,那平房就是我們高一新生的教室。右側底端還有一排老舊的房子,既破舊又不起眼,是圖書室、體育處等單位的辦公室。不論是環境、校園或教室都遠較附中遜色,令人覺得有無限的委屈與壓迫。

可是,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成功中學是我的第三志願。以自己的成績,能考上省立高中,也該偷笑了。

十六歲正是人的青春煩惱期,身體不斷地生長,心理隨時隨地要適應新的變化。智力才剛由牆角露出頭來,說懂不懂,卻又自以為是。這是人最脆弱的一段時期,最容易受到外界的影響。往往因為一點小小的事故,就決定了終生的方向。

我看過歌德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我的煩惱雖然不是來自異性。那種無奈感卻是同樣的牽腸掛肚,難以釋懷。由於武俠小說的天地距離現實生活太遠,我成功地避過了最艱險的一段。甫回到人間,就感覺到家中正瀰漫著一股不祥的風暴。套一句行話,似乎正是危機四伏,一副天劫將臨的末世光景。

換了一個學校,在陌生的環境中,我更感到惶恐,不知如何適應。這三年高中的歲月,剛剛要跨入人生,卻是我生命中最難度過的低潮。好幾次我準備離家出走,也曾經有幾次,打算了結自己的多餘的生命。

台灣地處亞熱帶,終年潮濕多雨,在低氣壓籠罩下,常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酷愛那颱風到來的蕭條淒涼,每次水災我都自動到警察局,請求加入救災行列。因為我沒有勇氣親手結束自己。想像著洪水捲來,我隨波而去,倒是分外的瀟灑。

我準備了一個小箱子,全部財產是一套捨不得穿的制服,和一些視為至寶,其實是破銅爛鐵的工具。我以為萬一出走,起碼可以靠它們謀生,所以時機一成熟,就遠走高飛。但我無法確定何時是適當的時機,我知道父親在各界的影響力,因此白天不敢逃跑。而台灣正處於戒嚴時期,晚上有宵禁,走在街上有可能隨時被警察解遞回來。

開學不久後,有一個深夜,我認為時機已成熟,可以試試。我要一直走下去,走到大地的盡頭,如果遇到絕崖,就此一躍而下。即使下面是大海,也可以無憾地飄浮而去。

我拎著小包,特意避開了松江路派出所的正門,走進一個巷子。

沒走幾步,就出現了一位警察。他問我:「小朋友,你上哪兒去呀?」

我心裡早有準備,就說:「家裡太熱,出來走走。」

「你家住哪兒?」

「一百廿五號。」

「啊,你是秘書長的公子囉,天太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沒有答腔,心裡想著,說不定全台灣的警察都認識父親,也都知道他有個不肖的兒子,看來我這一生是逃不出他的掌心了。

「怎麼?」他似乎很瞭解我家的情形:「又受了委屈?」

我忍淚不言,他嘆了口氣,說:「我真羨慕你,至少還有個地方吃飯,避風躲雨的,有人供你讀書。我十多歲的時候,因為受不了父親的管教,一個人跑到北平去。唉!我以為出來混個溫飽很容易,沒想到連討飯都討不到。後來受不了,想回家時,東北已經丟了,沒辦法只好當兵。混到現在,你說我還有什麼希望?」似乎他比我還要悲傷,唉聲嘆氣的,我不禁同情起他來了。

「你離開家時,有多大年紀?」我有點好奇。

他想了想,說:「大概就是你這年紀。」

我一看居然還有人和我的遭遇相似,心裡就不再那麼絕望。又聊了一會,覺得自己雖然痛苦,但與他一比,卻又幸福得多,也就打消去意,回家去了。

多年後,我和曾是警官的、遠房堂兄志學聊天,談起這段往事。我認為因為當時得到了對方的「共鳴」,所以度過了難關。

他笑著說:「你上當了,我們警察教育中,專門有一門對付離家出走兒童的攻心法。你以為那麼巧,人人和你一樣?」志學畢業於湖北警官學校,對這種事情好像司空見慣。

「我不相信,你怎麼能肯定他說的不是實話呢?」

「你們住的那一帶都是政府要員,警察當然也經過特別挑選。按照他對你的說法,他十多歲離開家,到現在應該只有二十來歲。松江派出所那些人我都認識,最起碼都有三十齣頭。」

我在台灣尚有位親舅舅汪泰彥,是母親最小的弟弟。因為一直住在鄉下,沒有機會接受教育。剛到台灣時,母親便央求父親把他從江蘇家鄉接出來。他來台後,父親認為舅舅人太老實,又不識字,便叫他留在家裡讀書,同時替父親開車。舅舅不願意,他想外出拜師學一門技術,後來果然成了大廚師。每年過年,唯有他給我的紅包最大。

我經常到他餐館裡找他,當然是為了解饞,舅舅總會給我切一盤醉雞,然後聽我訴苦。

有一次,家裡實在待不下去了,我求他給我找個小工做。舅舅一再勸我,叫我先把書讀好,否則在社會上一輩子受人欺負。

這些話我當然聽不進去,就憑那個大紅包,我認為舅舅比其他的親戚都神氣!舅舅說不過我,後來終於同意了。每當我受到委屈,就到舅舅餐館去吃一餐醉雞,順便打聽做小工的事。舅舅總是安慰我說快找到了,下次來再說。

一次一次「再說」的結果,危機度過了,做小工的心也漸漸地淡了。

由於心理的不平衡,我必須找到一個發洩的管道。小說已經不能撫慰我狂躍的血脈,陌生的新環境更顯得疏離。最令人心慌的,是身體內無處不在的生命力,刺激著神經,逼迫著肢體,隨時隨地可能迸發出來。

我已習慣於壓抑,大批的救火隊員,每天忙碌不堪地澆灌心頭的烈焰。學校的課業宛如堆積如山的枯柴,師長的教誨則似山頭的焚風。不僅對我沒有一點助益,反而風助火勢,我這座荒山,日復一日地接受各種煎熬。

由於學校小,教室旁邊就是運動場,四個籃球場位於心臟中央。在附中時,我連班隊都夠不上,只有撿球的份。有一次,連我在內的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夥子,偷偷摸摸地報名參加在「三軍球場」舉辦的比賽。目的無他,只因在學校沒有機會正式上場,何況三軍球場在室內,只要能在裡面投一次籃,也覺得不虛此生了。

早就知道會輸得很慘,心理倒很坦然,抽完籤,第一場對手竟是上一屆初中組的冠軍文山中學隊。結果受惠最大的是我,因為我根本沒把去「三軍球場打球」當作比賽,也懶得管文山中學是何方神聖。比賽時,我們隊上只到了六個人,我則是生平第一次,不僅在「有地板」的球場中足足打了四十分鐘。而且居然還有正經八百的裁判、計分員,以及全場一邊倒的同情弱者的啦啦隊。

我設法向一位任職聯勤的親戚要了個橡膠籃球,那個球有很多優點,每天上學時一定要先打足氣,到了放學時必然會漏得又乾又癟,可以塞在書包中。這還不說,如果打完球忘了收走,一定會有同學路不拾遺地物歸原主——自動給我送來。

有了球,我便和一位同學換了臨近後門口的位子。下課鈴一響,我頭一低,在老師還沒走出教室之前,就如輕煙一般,溜到球場,先佔地為王。

上課時,十分鐘有如終生監禁,到了球場,十分鐘簡直比打個噴嚏還要快。為了發洩精力,我拚命搶球,搶到了寧願傳給別人,甚至於胡亂丟到外圍。我個子雖不高,但因為練過「拔坑」的功夫,一招旱地拔蔥,就闖出了字號。

中午才是重頭好戲,拜地利之便,我這個「職業球員」一定搶得到球場,於是便展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殺戮戰場」。

為了打籃球,所有的空閒時間都耗在球場上,午餐便成為最大的累贅。好在家中無人照料,「便當」(家中自製的飯盒)時有時無,端視傭人阿香的情緒和前一天的剩菜而定。我常故意將剩菜掃光,第二天就有藉口向阿香要「飯錢」,一天兩塊錢,可以買兩個麵包。

事實上,兩個麵包對一個正在成長中的年輕人而言,連牙縫都塞不滿。而我也從來沒有買過麵包,四根冰棒才是真正的享受,既省了吃飯的寶貴光陰,又解決了口渴的困擾。

萬一是帶便當,那就傷腦筋了。我總會設法在上課當兒,一口一口、偷偷摸摸地把那些吃起來不知是何物的傢伙,儘快地塞進胃裡。好在同學們漸漸聞慣了上課有飯菜的氣味,也因為實在需要有人犧牲,否則中午無球可打,時間可不好消磨!只是,有因必有果,等到時機成熟,報應才到。後來在巴西,我的胃潰瘍發作,幾乎魂歸異域!

光是打球還不夠,體力雖然能夠宣洩,並不表示心力就有了平衡。剛好這時學校新成立了管樂隊,招收高一的同學參加練習。這種事我怎能後人?雖然從來沒碰過任何樂器,反正是醉翁之意,學不學得會,我絲毫沒放在心上。

當時有樂隊的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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