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小雪  小說、師道、早春、學業

正當大家在為敏姐慶幸時,我卻墜入了絕望的深淵。一年級下學期的英文果然不及格,補考也沒有通過,被判留級到卅五班。

我知道父親對留級的看法,也不難想像到我將要面臨的悲慘命運。為什麼菩薩不再保佑了呢?為什麼母親在天之靈會遺棄我呢?是我做了什麼壞事?還是誠心不夠,以至於老天爺還要考驗我?

反正打是挨定了,能拖一天算一天,我決定不告訴父親,裝著一切如常。再說,我對菩薩懷著一種期望性的信心,事到如今,也只有天上的菩薩能施以援手。除了早晚燒香禱告,多叩些頭,等待奇跡的出現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其他辦法。

開學後,我到卅五班報到,眼看原來同班的同學神氣活現的邁向二年級,自己卻掉在後面,無形中矮了半截。心中的懊惱與羞慚,只有自己清楚。

新環境,新同學,註完冊,編好座位,我還是不願接受事實。怎麼可能留級呢?以往多少困境都化險為夷,這次只為了一科英文,竟會如此嚴重?我不相信,一定是菩薩對我不滿意,「平時不唸經,急時抱佛腳」,當然菩薩會生氣。

對了,信念要虔誠,要像母親一樣,連生死都置之度外。怎能因這一點小事就喪失了信心?急什麼?「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菩薩一定會保佑的,我不時提醒自己,心中不住地默唸。

上了一個星期的課,我心若止水,整整地唸了一個星期的「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如此這般,在一個晴朗的中午,我忽然聽到廣播:「朱邦復到教務處來!」

我連想都沒有想,就知道是該我回到三十二班的時機了。

走進教務處,一位老師問我:「你願意回到原班去嗎?」

「願意。」我平靜得如老僧入定,將這個天大的好消息視為理所當然。畢竟,這是我日夜誠心唸經的結果。

「那你就去三十二班報到吧。」一個巴掌打不響,老師也淡淡地說。

回到原班,導師蕭輝楷正在等我,對我說:「大家的座位都排好了,我不能為你重排一次,你願意坐在後面嗎?」

我個子不高,原來坐在十八號,這一來,我被分到四十九號。倒也不錯,連進三十級,前面是一個大塊頭,屏障天然。

當時師大附中的一些老師,多半是隨政府撤退的官員,並沒有教書的經驗。上課時,他們很少管學生在做什麼。只要我脖子一縮,課堂中就像沒有我這個人。唯一的缺點是我心目中的庇護神——馬湘君坐在七號位置,離得遠,又被高山阻隔。有一段時期,在我記憶中竟然找不到一絲她清麗的影子。

儘管菩薩保佑我不留級,但是課本在註冊時已經買了,現在升到初二,卻沒有二年級的課本。我既不知應該到何處去買,身上也沒有錢,想向父親要,又找不到理由。實話當然不可以說,其他任何我編得出的理由,都將換來一頓毒打。

我很識趣,不能再求菩薩了,這種小事得自己想法子。

在家鄉裡我們算得上是大家族,但是到台灣來的族人不多,只有星桓、志學、逢湯和逢望等人。於是我厚著臉皮向他們求助,說是書包掉了,不敢讓父親知道。

當時他們的收入微薄,幾個人東拚西湊的,總算擠出十多塊錢。那時的十塊錢,對我而言已經是天文數字,可是一本新書卻要四塊多,一共只能買兩本半。

有人建議我去舊書店試試看,剛好在我家後街有一家「華華書店」。我走進去一看,書架上是堆滿了書,但都是武俠小說。

我對店主說要買舊課本,店主說:「你買課本幹什麼?我這裡的小說隨便哪一本都比課本好看。」

「我只有十塊錢。」我放低了聲音說。

記得小時候看小說,曾帶來很多奇妙的感受。父親書架上能看的都已經被我看光了,想不到世界上居然還有這麼多小說,心中羨慕不已。

「十塊錢?十塊錢都給我,你可以看一個月,能看幾本就看幾本!」

這個誘惑太大了,反正菩薩會保佑我,管他課本不課本,先看小說再說。

整個學期我完全沉迷在武俠的虛幻天地裡,上課時仗著前面的「王屋大山」擋住老師的視線,回家後則躲在防空洞、廁所、廚房、被窩裡,以及任何父親看不到的地方。看得我昏天黑地,以至於除了小說裡的情節外,人間一切都是空白。

由看武俠小說,我發現了自己非凡的鑑賞力。好的作品我可以看上十幾遍,不好的則略翻即止。對於所謂的好壞,我都能井井有條地明確分析。而且,我往往在書店中與一些成人爭論,說得他們啞口無言。

最先我欣賞王度廬的「俠情」,他的文筆細膩,悲劇色彩濃厚。他以武俠為背景,實際上所表現的是兒女之情,讀來令人盪氣迴腸,為書中人的遭遇一掬同情之淚。一口氣把他所有的書看完了,又重新將《鶴驚崑崙》、《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臥虎藏龍》及《鐵騎銀瓶》全套看了多遍。

其中最令我神往的是《鐵騎銀瓶》一書中所描述的新疆大漠風光,那無垠的滾滾黃沙,飛馳怒嘯的西域駿馬。加上柔情似水、開朗大方的異族姑娘…在在都脫離了枯燥難耐的現實,令我心醉神迷。想不到的是,這種嚮往之情,後來竟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

第二個讓我注目的是鄭証因,據說他當年曾是國術會會長。他著重於「技擊」、江湖俠義、幫會堂口軼事等,寫來無不絲絲入扣。尤其是他對各家內外功夫以及技擊招式的描述,簡直可以當作習武教材。

然而影響我最深的,卻是還珠樓主的「仙俠」。是他無涯的玄想,觸發了我的幻思。也是他那浩瀚的巨作,驅使我勇往直前,嚮往著文學天地。更是他對仙佛境界的描述,曾令我迷,也種下了我覺悟的因子。

他的文筆生澀而累贅,故事冗長、枝節頻生,很難令人忍受。但若深入研究,他全部著作約有兩百餘冊,每冊大約二十萬餘言。對常人而言,在短短幾年間手不停筆的寫上幾千萬字,幾乎已是不可能。何況其內容上至神、道、仙、佛,下迄妖、魔、鬼、怪,甚至於精、靈、幽、玄,盡是超凡的幻想,卻又皆絲絲入扣。

尤其令人嘆為觀止的,是書中陳述的時間千載,涉及的地域遍及地球、虛空。而有血有肉的人物多達千餘,都能在時空上穿梭銜接,形成一個擬真的奇妙世界。

據說其書流傳盛行時,大陸上有不少青年離家出走,求仙訪道。足証其人之才華過人,影響深遠。從藝術的角度來看,古今中外尚無出其右者。

還珠樓主名叫李壽民,四川人,曾做過縣長,他好旅行,足跡遍及國內名山勝水。抗戰勝利後,在上海某報發表「蜀山劍俠」,立刻轟動。後來有數家報紙同時以他的連載為號召,他應付不及,只得躺在鴉片榻上,一邊抽鴉片,一邊口述。一旁則有專人聽寫,一家報社應付完了,再對第二家報社講另一個故事。

如果傳說是真,那實在是糟塌了這種蓋世奇才。他若能集中精力,專心寫作,一定會有不朽的傳世名著。

就這樣,我若身在大陸,必然也出家訪道去了。除了憧憬那種善惡分明的世界外,還珠樓主豐富的幻想力以及獨到的組織結構,也造成了頗能自圓其說的真實感。我常坐在大門口的石階上,獃獃地、眼巴巴地望著雲天。夢想著有朝一日,一道金色劍光破雲而出,將我渡上仙山,永遠脫離人間苦海。

有人說,武俠小說腐蝕人心,為害青少年甚巨,我認為不然。多元化的社會原本就需要多元性的滋養,單一思維的結果,將很難應付未來的變化。

天下沒有一件事是絕對的,也沒有一個人是完美的。多方面的發展探試,人們才會有全方位的認識。尤其中國由於近百年來的屈辱和戰亂,泛政治化影響所及,已經形成了僵化的一言堂。即使後來全力發展科技、經濟,在那種統一的模式下,教育出來的各種人材,在觀念和認知上都難免偏頗狹隘。

人並非機器,不應該也不可能生存在一種單一的、由少數人主導的社會上。或許在社會發展的某一個階段有這樣的需求,但當那種需求滿足後,新的需求必然繼之而起。

自由思想是人類進化的動力,如果沒有必要,小說不可能應運而生。武俠小說是小說的一種形式,它承襲了中國傳統、宣揚公平正義的精神。當社會上有這麼多人自願逃遁到某一種虛無幻境中,識者應該認清,一定是社會出了問題。

至於逃遁的人,在心理得到安慰,鬱悶完全宣洩以後,當更能勇敢的面對現實。即使是一個心理尚未成熟的兒童,逃遁也是自我保護的不二法門。

當然,任何一種現象都有其利害得失,文學作品有優有劣,武俠小說亦然。那麼是否壞的武俠小說對人會有嚴重的危害呢?這也不見得,人的判斷能力是指其對所知所識的素材,與現實環境的印証能力。一個沒有判斷能力的人,無法分辨是非好歹,這種人不論學什麼、做什麼,都可能有偏差,何獨以武俠小說為烈?

就算我當年離家修仙訪道去了,相信遲早也會找到自我的歸途。更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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