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喪母  英文、橘子、孽障、失恃

新家在台北市松江路一二五號,是省政府新建的宿舍,一片整齊劃一的綠色雙拚木房。房子佔地百坪,院子不大,但足夠種些花草。右側住的是名將白崇禧,左側是前南京衛戍司令宮其光,與我家同棟的另一端,則住著當時的新聞局長張彼德。

除了幾排緊連的宿舍外,四周都被稻田包圍著。向北望去,青蔥蔥的山一直延伸到東南角。台北市區則在西方的河谷平原上,離此大約有十幾里路。

記得母親見到新居時,曾感慨地說:「我們終於有了自己的家了,但願我能死在這裡。」

自從母親住進自己的新家後,病情急劇惡化,躺在床上,再也不能起來。

我的化名沒有派上用場,不需要任何文件,我進了中正國小六年級。從此,十多年安定的歲月掀開了序幕。然而,這種安定只是外在的環境,只是政治局勢的偏安。對我個人以及我們的家庭而言,真正的苦難磨折才剛開始。命運如同磐石壓頂,不論怎樣掙扎、奮鬥,渺小的我們,始終無法解脫。

一九五一年,父親奉命籌組行政院設計委員會,因為受到政府重用,共產黨便利用我們大家庭的矛盾,先後派遣二娘的女兒寧生、漢生赴港,要求來台,都被父親嚴詞拒絕。最後大娘的女兒敏生也到了香港,聲明若不能到台灣,便打算死在當地。

這時,彭孟緝任台灣省警備總司令。得知敏姐負有「任務」,特來與父親商量,想利用敏姐將有關之「匪諜」一網打盡。一方面因母親婦人之仁,力勸父親接敏姐來台。另一方面父親心中也覺得對大娘有所歉疚,所以便同意了。

自敏姐來了以後,有一年多的時間,我們家附近常有人身著風衣,日以繼夜,晴雨無阻地徘徊在隱蔽處。也有好多次我被陌生人攔下,詳細地打聽敏姐的動靜。可是誰也沒有想到,敏姐並不是所謂的政治匪諜,她只是受了共產黨的教育,認為父親對不起她們母女,心有不平。她是藉著這個機會,來討一個公道。

悲劇往往不是人們刻意安排的,它的到來無聲無息,它的消逝也無蹤無影。每一個身歷其境者都是受害人,而可怕之處,正是它的隱晦處正與人性的私慾息息相扣。從古到今,因果相循,在日光下不斷地重播,將人間化為無邊的地獄。

初中被分到師大附中三十二班,我坐在第三排。右側坐的是陳履慶,左側是戚維義。班上多數是內地人,有些人甚至鄉音難改,常被大家取笑。

第一天上英文課時,老師自我介紹說,他名叫黃培根,和大哲學家「培根」同名。

他開宗明義第一章就說:「英文不是人人都能學的,比如說,湖北人就學不會,你們班上有沒有湖北人?」

我聽了,頗不服氣,因為我客居香港時,常去附近學校玩耍。香港學校都教英文,聽多了也懂得一點。為什麼湖北人就不能學?事後我才知道,同班竟有五個湖北人。只因為我個性倔強,所以立刻舉起了手。

「你是湖北人?」

「是。」

黃老師便轉身在黑板上寫了兩個英文字彙:LINE 及NINE,然後對我說:「你唸唸看!」

我沒有學過發音,當然不會。

他又說:「我先唸一遍,你再跟著唸。」於是他每個字唸了兩次,接著便叫我唸。

老實說,那種舌音鼻音的分辨,正是做老師的責任,他應該先告訴我。雖然當時我的確分辨不清,但那與我是不是湖北人絲毫扯不上關係。

黃老師聽我唸完,笑著說:「我說湖北人不能學英文,是吧?」

一時全班哄堂大笑,笑得我無地自容。我滿腔憤恨,咬牙立下狠誓,決定不學英文。螳臂當車,其後果可想而知,不知不覺間,天邊已聚集了一團烏雲。

學期終了,英文不及格,補考時老師網開一面,勉強過關。

這時敏姐已經來了,父親找了一位遠房堂兄朱映斗來做管家。因為他曾經當過憲兵排長,在父親面前誇下海口,對付一個小「匪諜」,簡直易如反掌。

映斗兄的個性鮮明,較魯迅筆下的阿Q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為人正直忠誠,是非分明,自信心極強,做事絲毫不苟。而他的成見之深,使他深信普天之下,只有父親略勝他一籌,父親的話就是唯一真理。

他滿口道地的黃岡鄉音,說起話來悠揚頓挫。加上那嚴肅認真的態度,每每令人忍俊不止。他稱父親為四爺,常說:「四爺那不用說,這個世界上,別的人沒哪個比得上我!」

最初我們以為他隨便說說,後來才知道他所認知的「世界」,只限於他家鄉方圓十里之地。由於他從小「進過學」(讀過私塾),在「鄉裡」(也就是他對「天下」兩字的謙詞)是具有貴族身分的人物。過多的優渥導致他的思維固化,封閉執著,他所不願聽的話,一句也裝不進耳朵裡。

他很像停留在時空隧道中的木乃伊,透過對這個活標本的剖析,可以認知人性的模式。所以我從小就喜歡以他作為觀察分析的對象,且往往大有斬獲。

「那麼你是懷才不遇了啊!」我也常調侃他。

「在鄉裡人人稱我聖人,」他很篤定,一本正經地說:「我讀祭文,誰都會掉眼淚!」似乎別人喪失親友的傷痛都是他的功勞。

「讀祭文算什麼本事?」

「唉!你懂什麼?」他那一副不屑的樣子,真叫人覺得自慚,好像白活了一輩子:「祭文學問可大哩,那才是聖賢之道。」

他來了以後,對我們家裡的陳設諸多不滿。倒不是嫌傢具舊了或是少了,而是認為擺的方向不對,風水不好。比如說,飯桌絕對不能放在房子中央,因為上下有序。父親的座位後面,要留出很大的空間,而我們小孩的「下座」則要靠牆。

這種安排很不符合工作的要求,因為添飯上菜都是我這個「下人」的工作。而「下座」後面空間不足,每次進出都得擠來擠去,很不方便。

他又說一進客廳,就必須要有一些屏障,這叫「財不露白」。我們家客廳並不大,放不下屏風,他則堅持至少要放一些象徵性的什物。哪怕是一張椅子、一盆花,只要能擋一點,就少露一點。這又造成了不少困擾,父親老嫌走路礙事,我們也常不小心,碰倒了這,打翻了那。只有他,為了不露白,任勞任怨地隨時動手整理。

後來,他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些種子,說那是「桉」,他把桉「壓碎」、「平平」地鋪在櫃子頂上。於是,不再管露不露白,他宣稱我家已經「歲歲平安」了。

他這些小花樣,和一些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禁忌,常弄得別人莫名其妙。如果有人無心中破了他的法,得罪了他,可得受他一輩子的埋怨。

有一年大年初一,他拿了些水果,在客廳中折騰了一上午。最後,他像是發現了新大陸,興奮無比地向全家宣佈,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他更高明的設計師了。

誰也看不出屋子裡有什麼出色之處,他叫我們看案頭的水果。那是三個盤子,中間一盤放了四個大橘子,兩邊則是瓜子。父親搖搖頭沒有說話,別人也覺得無趣,都走開了。只有我這個楞人還不死心,一定要看出點名堂來。

看了半天,除了有個慾望,想把那個放在頂上又紅又大的橘子吃掉以外,實在領會不了他的微言大義。我只好向他請教,當然,免不了要忍受他那份優越感。

他神氣活現地說:「你當然不懂!這是國粹,只有四爺看得出來。」

「你就教教我嘛!」

「這和諸葛亮的八陣圖大同小異。」他得意地踱著方步,侃侃談來:「最上面的那個又紅又圓的橘子,代表『一元既始』…」

「為什麼不是『一見就吃』呢?」

「唉!你們小孩子,一點鑑賞力都沒有!那兩盤瓜子,在橘子兩邊,叫『二龍爭珠』:三個盤子是『三元及第』:四個橘子,表示四爺『四海揚名』:這五樣東西,是指『五子登科』:那六…」

「哪裡有五樣東西?」我也跟著在數,這時忍不住打斷他的話。

「你這不是吹毛求疵嗎?瓜子加橘子再加『三』個盤子,不正是『五樣』嗎?更何況瓜子裡面還有『子』哩。有『五』又有『子』,再把瓜子放在牙齒中一『嗑』,那不是『五子登科』是什麼?」

我們話不投機,懶得聽他數到什麼「十全十美」了。

我仔細觀察,家中來客,不論飽學之宿儒或是政府的顯要,竟沒有一個人能欣賞映斗兄的傑作。好在映斗也不以為意,他每次走到客廳,總要停下來,自我陶醉一番,由一數到十。數完了十全十美,才志得意滿地走開。

我一直在打那個大橘子的主意,希望那個「一元既始」永遠停在那裡。到了晚上,可就能滿足我「一見就吃」的慾望。不幸的是來了一位熟客,一邊和映斗聊著天,一邊先下手為強。他把那個又紅又大的橘子,「一手拿去,二剝三剝,四口吃光」。

不僅是我又急又惱,映斗的臉都氣白了,兩個銅鈴般的眼睛直瞪著那位客人。顯然那個橘子太好吃了,客人吃得讚不絕口,根本沒有看他一眼。自後映斗兄把這位熟客列為最不受歡迎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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