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立冬  國難、家難、災難、逃難

一九四七年,林彪接手東北八十萬大軍,東北失守。父親一到家,我們立刻馬不停蹄地搬到漢口,住在郊區一個已經停工的酒精廠宿舍中。

宿舍是棵雙層別墅,庭院極大,有很多百年古樹。樓下有間書房,書房中擺滿了父親的藏書,四壁是從地面上接天花板的書架。一進門,撲面就是陣陣書香。

父親為了方便,將他喜歡的書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而我最有興趣的是「萬有文庫」中的小說類,父親從來不看,都統一放在書架最底下一排。我乾脆睡在地上,不必起身,順手就可摸到一本。不到半年的時間,古今中外名著,任我看了個飽。

那種沉浸在書香氣息中,神遊九洲八方,不沾人間塵泥的境界,實在令人留連徘徊,捨不得返來。常常看書看得呆了,現實與虛幻交錯,一時間分不出真假,也鬧了不少笑話。

有一次,我正看到有位年輕人求濟公活佛助他成仙。濟公毫不考慮,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說:「你真要成仙?把這口痰吃了就行」!

那位青年一看,噁心乍舌,掉頭而去。不料一隻黃狗恰巧經過,把痰吃了,果然立刻升天!

我很不解,為什麼要吃了濃痰才能成仙?如果是我,又該如何?假如真能升天倒還值得,萬一升不了天呢?我一時胡思亂想,不知道該怎麼辦!

一天,有人敲門,我打開門一看,是個要飯的老頭。母親經常備有剩飯,我立刻去取了來。這時,赫然在目的,竟是地上一灘又濃又稠又白的痰。

不記得老頭是怎麼走的,我卻對著那口痰發了獃性,該不該吃呢?能不能吃呢?不錯,我想升天做神仙,可是升天以後又如何呢?我能帶著母親升天嗎?再要說濃痰,母親成天一口接一口,我為什麼沒想到要吃呢?我咳嗽時,不也是一口把痰吞下去嗎?想來想去,突然感覺到,地上的這堆痰看來竟是無比的可怕!

總之,我沒有吃,而且想到就噁心。為了這點分辨心,我沒有升天,也不想升天。我隱隱約約地認為,如果吃了痰才能升天,那升天也沒多大意義。

我已經不記得換了多少學校了,這次讀書的學校,簡直像廟會一樣。最初我們的教室是在樓梯上,那還算是好的,至少老師只有一個。後來全班搬到一間教室裡,與另一班同時上課,學生們並排而坐,卻各自面向教室的一端。

兩個老師一在前,一在後,同時講課,那種混亂的場面,也就不是筆墨可以形容的了。最有趣的一次,是有人偷偷帶了一隻貓來,牠喜歡蹲在人的肩膀上,尾巴常蹭到同座而反向同學的脖子上。那位同學很專心,他以為有人開玩笑,一直忍著不加理會。後來他氣急了,拚命把那毛茸茸的玩意一拉。這一來,那隻貓痛得發狂,亂叫亂抓,同學們都嚇得東奔西逃,鬧得整個教室騷然,彷彿是一顆炸彈爆炸了。

父親又為國事奔走去了,這一年,我見識到了大自然展示的威力。長江決堤,武漢三鎮盡成澤國,淹水有一個人深,我臨時學會游泳,絲毫不以為苦。

可是一場大火卻使我嚇破了膽,聞火心驚。酒精工廠外有處堆棧,有一天黃昏時,突然冒出了火舌,天上一片橘紅。

宿舍裡家家大小忙著搶救細軟,在陣陣騷亂聲中,不時有人大呼:「酒精槽要爆炸了!快逃呀!」

可是,在我的眼前,只看到母親拉著我和妹妹的手,神情肅穆地站在窗前。母親臉上身上敷著一片淡淡的橘紅,她穩如泰山,口中不斷唸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我把頭伸出窗外,觸目皆是赤焰處處,在飛舞的火苗邊緣上,襯著一股股暗橙色的煙霧,呼嘯著衝向天空。火焰的中心是一堆亮得炫目的屋架子,每當倒塌時,就轟然一聲,濺起漫天銀白的星星。火光越來越盛,臉也越烤越燙,渾身熱汗蒸騰…漸漸地我彷彿不存在了,只有劈劈啪啪的木材爆裂聲以及火星滿天飛舞。

我想到被燒死的慘狀,一個勁要逃,偏偏四肢發軟,絲毫都動彈不得。母親鎮定如常,好像觀音菩薩就在身邊,於是我也高聲地唸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不知過了多久,火勢逐漸平息,只剩下濃濃的黑煙,瀰漫在空中。我們母子三人,每人都渾身發燙,流了一身汗。事後,母親從容地給我們洗澡,平靜地說:「對菩薩要有信心,只要自己心誠意正,不斷地唸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菩薩一定會保佑的。」

這件事對我一生影響之深遠,難以言喻,由無而有,由有而無,在在如同一團迷霧。我由一個信念的極端,盪到另一個極端,不斷地往復,不斷地修正,以迄於今。人如果成長在沒有矛盾衝突的環境中,他沒有必要去懷疑所遭遇的一切。沒有懷疑,就不需要否定自己,更別說不顧一切地去追索最終的真相。

火災後,我們又搬到武昌的「紫湖新村」。不久,父親也出現了,有一陣子,他沒有再出門,只是督促我們讀書、做功課。父親的朋友姚德安先生一家,也和我們住在一起,他有個女兒叫愛珠,比我小兩歲,立刻成為我和妹妹的玩伴。

父親天天練字,也逼著我們寫。每次寫完,父親對愛珠的字總是讚不絕口,而我的則被批評得一無是處。我橫著看,直著看,始終看不出愛珠的字好在哪裡,心中不禁懷疑父親偏心,但又不敢辯駁。一天,我騙著愛珠替我寫了一篇,父親竟沒看出是愛珠的筆跡,把我叫去狠狠地痛罵了一番,說:「這是什麼鬼畫符?字不成字,形不成形!虧你好意思拿來給我看!」

父親越罵,我越得意,我說:「這是愛珠寫的。」

父親不懂我的用心,詫問:「那麼你寫的呢?」

「您老說她寫得比我好,」我振振有詞地說:「所以我…」

父親大怒,一巴掌打過來,我立刻暈頭轉向。

姚媽媽把我拉到一邊,說:「愛珠是客人,所以你爸爸對她客氣些,你懂吧?」

我不懂,為什麼明明我的字寫得比客人好,就應該「騙」我說不好。父親常說他最講理,難道說他的話就是「理」?

在武昌城裡,父親有個朋友開了家電影院,母親常帶我們去看「霸王戲」。記得在看「天亮前後」和「一江春水向東流」時,由於片中情節大家都親身經歷過,創痛猶新,全場一片哭泣聲。母親不用說,早已哭得不成人形,連我和愛珠也被捲入情感的風暴,莫名其妙地從頭奉陪到尾,淚流滿襟。

這時我已稍懂世事,至少可以在大人日常的談話及神色中,知道又要準備逃難了。每天家裡的來客不斷,他們問的幾乎千篇一律:「懷公呀!我們該怎麼辦呢?」

父親則是唉聲連連,搖頭不語。

後來我才知道,那是一九四八年末,徐蚌會戰中,國軍一敗塗地。共軍隨時可能渡江,不僅大局無法收拾,甚至要逃也無地可容。

未幾,父親調到鄂西行轅,先去了恩施,母親則帶我和妹妹溯江而上。到了宜昌,母親病情轉劇,需要休養,便把我寄在一個朋友開的皮鞋店裡。不幸這時我也得了痢疾,肚痛腹瀉,每日與奇臭無比的毛坑為伍,痛苦不堪。我一再吵著要看母親,但是,店裡上上下下誰都不理睬我。

那是種脫離現實的特殊感受,皮鞋店中各種皮革、橡膠以及化學藥品的氣味,已令我喪失了習慣的認知能力。再加上生了病不能出去玩,更是煩躁難安。平常還有母親做避風港,雖然她一直病著,但每當我需要她的時候,她總在身邊。這次卻完全不一樣了,陌生的環境,人們奇怪的態度,為什麼我一直見不到母親呢?

第一個閃入我心中的念頭是,母親把我丟掉了,因為我太淘氣,母親實在受不了。可是母親從來沒有抱怨過呀!怎會突然把我丟掉呢?我不相信!那麼,還有什麼原因呢?莫非…莫非她和峨姐一樣?我以後永遠不能再見到她了?

想到這裡,我立刻大哭大鬧,說什麼也要找母親去。

鞋店的主人勸我,說我母親命很苦,難得有點快樂的日子,我應該乖乖地待在這裡。我聽了更是不依,如果母親不要我了,那該怎麼辦?

那人被我折騰不過,只好千囑咐、萬拜託,叫我見到母親時不要吵鬧,然後帶我到了一個戲院。在後台化粧室裡,我看到了母親,她神采奕奕的,正與一個身著戲裝的少女談話。我幾乎認不出那就是終年躺在病床上,氣息奄奄的母親,一時間竟然看呆了。

母親見到我,只說了聲:「還乖吧」?又繼續和那個少女說笑起來。

我當時百感交集,安慰的是母親還健在,而且顯然沒有拋棄我的意思。但是,看看她與別人親熱的樣子,反而更加難過起來。她是我的母親,她應該最喜歡我,為什麼把我一個人丟在陌生人家中?

多年後由母親口中得知,那少女是當時的「漢戲」紅伶,身世淒涼,與母親一見即視同知己。早年生活的貧苦,嫁給父親後家庭的折磨,母親從來沒享受過須臾的幸福。一旦有了精神的慰藉,她的病情頓時好轉,倆人每天形影不離。

在傳統的中國社會中,道德是立命立身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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