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親  環境、身世、父親、動亂

生命,是燦爛的花朵;是一閃即逝的流星;是大漠驟雨後,滿被大地的新綠;也是活躍在地心,不時奔放的熊熊烈焰。生命,因宇宙進化而堆砌,銜負著一脈相承的原動力,從過去通向未來,從混沌直達永恆。

透過茫茫的天體,在鋪滿碎鑽的繁空中,均勻地散布著無數的、各形各色的星團、星雲、星系。在無數的無數中,恆星、行星、衛星交錯糾纏,有的光耀奪目,主宰了大片虛空;有的層層環繞,簇擁著能量的核心,逐漸擴展到無盡的邊陲。更多的卻是沒有光華、平實無奇的微塵,散佈在渺遙的天際。

在這無盡的虛空裡,一顆藍色的行星,恰似一葉扁舟,載著渺小的人類,駛過無邊無涯的航道,留下了似真若假的些許痕跡。

站在人類的立場,人是具有智慧的生命體。在當前已知的宇宙中,唯有人能肩負起宇宙傳承的使命和任務,從而跨越時空,回歸宇宙。

假定時、空是宇宙架構中交錯的道路,人的生命則是無量虛空累積的指標,一步一步牽引著後來者,行向終極。有的在險巇的懸礁上,以智慧的光芒導引著往來的船隻;有的則活躍如急漩的狂濤,迸濺漫天的炫彩。更不乏散佈在時空的各個角落裡,無動於衷或是無可奈何地,忝附為生命家族之一員。

有了生命,世上充滿莫名的希望、失望、興奮、無奈。最後,生命留下了另一波循環的種苗,悄悄地溜走。唯有生命的脈動,人世間才充斥著悲、歡、離、合;也唯有透過生命的力量,人們才會在世世代代的尋覓中,無止無盡地憧憬著生命的奧秘。

有誰出生時,不是來自黑暗?靠著自己的摸索,漸漸看到模糊的世相。好不容易站了起來,不一會兒又跌倒了,再爬起來,再摔倒。終有一天,人必須面對永遠無法瞭解的陌生世界,盲目的探索前進,夢幻一般的人生旅程,就此開展在虛無之間。

能量的排列組合無窮無盡,其中有一種方式,將能量駐留在一個封閉的結構裡循環運作,生命於焉誕生。因為機率的難得,所以生命是可貴的;因為可貴,生命體最珍視自我生存的價值;更因為珍視,生命體不得不自我獨立,建立了堡壘,完全與外界隔絕。最後,生命體只能透過有限的感覺器官,接受環境傳來的一些隔閡而矇矓的訊息。

從最初的單細胞生命,逐漸發展成為繁複的高等動物,生命每向前邁進一步,自我的堡壘就堆砌得更高更厚。人類問世後,基於堡壘的牢固,感知早已迷失在茫茫的星際與厚實的城牆之間。惶惑、寂寞、虛幻、孤獨與生命永遠為伴,來自何方?去向何處?甚至於此時此刻,一切流經的訊息都宛如迷霧中的花朵,難以捉摸。

千萬年以來,多少哲人詩人,向外觀察客觀的宇宙,對內則面臨主觀的自我,似真如幻、若有還無。為了生存、生活,人不得不懷著虔敬的心,對自然界這種偉大而玄秘的現象,不斷的謳歌、崇拜,好奇、追索的結果,觀念逐日積累。

這種累積是一種象徵式的訊息,相當於時、空交錯的再現。於是,另一種能量的形式——知識,就在人類一代一代的探索下產生了。

知識是人類透過感官及主觀意識所認知的現象,並經過當前環境的客觀印証,且為同時代的人共同的認知。然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知識原本就是宇宙的架構,不過借用概念為載體,透過時、空,以供人類認知及應用。

而人呢?在歷經了困惑惶恐,好不容易展露頭角,自以為君臨萬邦之際,一旦發現時代的舞台上,已被七彩斑斕的鐳射光所佔滿。人不僅不是主角,在騷亂忙碌的佈景更迭中,人連陪襯的地位都模糊了。

知識歷經了數十萬年的積累傳播,一旦時機成熟,它立即躍為進化的主流,在宇宙中無限地延伸、擴展。各種新的觀念、技術不停地推陳出新、爭奇鬥艷。知識不僅是宇宙力量的主宰,也是人類存亡、興衰的原動力。它彷彿高掛在天空的太陽神戰車,拖著人類,高速的向不可知的未來飛駛。

知識普及了,世界改變了,事物的變化有如重力加速度一般,隨著時間的平方值急速累進。每每在人們還沒有認清它的真實面目,還來不及對它作出正確評估之前,新的事物又繼續不斷地滋生。

人追求知識的原意,是要明確地瞭解這個世界。可是就像追求異性一般,認識越多,瞭解反而越少。在物質文明鼎盛的二十世紀,知識經過了科學技術的洗禮,分工日益精密,已不再是人類所能理解,更非人類所能控制的了。

在千萬年的演進過程中,人類早已適應了變化緩慢、穩定的環境。以往的人,一生之中歲月往復,四季依舊,社會的步履有如山嶽的風蝕,細微得無從察覺。任何人只要在青少年時期學到一些做人處世的觀念和技術,就足夠其終生應用而有餘。

到了這個知識爆炸時代,人仍然是人,而環境卻發生了史無前例的急劇改變。因此,凡是在早年有所成就,志得意滿,或者不願繼續學習以資適應的人,往往會被現實遺棄,永遠停滯在過去自我迷戀的歲月裡。

中國是個文明古國,幾千年來,無數的聖賢才智之士,把經驗匯聚為實用的體系。舉凡人類社會生活行為,鉅細靡遺,都明定了詳盡的遵行準則。在這個傳統下,人人墨守成規,不求進取。千載以降,整個社會在劃一的步伐下,安定和諧;即令十九世紀驚濤駭浪,中國仍然屹立在世界舞台上。

假定人類到今天還只算是「中年」的話,中國可以說是「少年得志」,人們陶醉在過去光輝的歷史裡,自大自滿。誰知新時代遽然到來,隨即面臨了各種未知的挑戰,原來所依憑的金科玉律完全與客觀現實脫節。在這種情形下,既不能揚棄固有傳統,又無力開創嶄新的局面,以至於新舊之間產生了嚴重的矛盾衝突,人不知何去何從。

個人不過是大環境的縮影,我的父親承襲了中國傳統,卻不幸生長在這個新時代。而且也是在少年得志的際遇下,自負自傲,目中無人。他有著傳統「讀書人」所具有的清廉正直操守,也有士大夫不恤下情的習性。他自知跟不上時代的腳步,卻又保守固執,堅持己見。終其一生,以不變應萬變,永遠與現實保持著相當的距離。

根據族譜,我們是宋儒朱熹之後,明朝張獻忠亂起,先祖聰一公由安徽婺源遷居湖北黃岡西鄉(黃岡又名邾縣,傳為周武王封侯之地,後人去「邑」為「朱」,遂成朱姓)。父親是第十九代,為「萬」字輩,這是依傳統族譜之「輩名」所定。

聰壽元文允,金廷守自光;繼國承天慶,豐功澤「萬」邦。

逢時明大道,秉義啟忠良;純仁鍾懿憲,長發世恆昌。

傳統風習,舉凡用做族系輩名的詩,既要用吉祥的字彙,且不可重複,又要有意義,以激勵子孫向上。中國的社會就維繫在這種重視家世、代代薪火相傳的精神上。這種精神並與漢字的特色緊密結合,形成了一種不可分割的情結。

父親生於一八九一年(民國前二十年),名萬蔭,字懷冰。

祖父早逝,又無恆產,家境非常清寒,因為父親自幼喜好讀書,曾受同鄉望族周氏接濟助讀,後娶周家女為妻,是為我之「大娘」。大娘生一子二女,子名邦保,長女名眾生,次女名敏生,都較我年長甚多。

父親十七歲就讀「漢黃德師範學校」時,參加了同盟會。辛亥首義,策名學生軍,司城防巡邏及庫藏守衛。民國二年,以公費考入保定軍校第四期就讀。

民國成立之初,各地軍閥割據,內戰頻仍,兵馬倥傯,而全國僅有保定軍校一所國立的軍事大學。在黃埔軍校取代其地位之前,保定畢業生一直是天之驕子,軍權在握,叱吒風雲。父親在民國十四年參與北伐,任總司令部參謀處上校科長,十九年為湖北省民政廳長。這時年歲方輕,而功名事業一帆風順,心驕氣傲,不可方物。

民國二十年,先總統蔣公主持南昌行營,父親任第四廳廳長,主管情報及先總統之行事日程,權傾一時。當時政學系之首腦楊永泰、江西省主席熊式輝等,為了擴展政治勢力範圍,極力拉攏父親加盟。然而父親懷抱著滿腔「國家理想」,兼以出身軍旅,不悉政情,反而規勸楊永泰等人以服務國家為要,不應結黨營私。

楊永泰為我國近代史上最工心計之政客,父親嚴詞峻拒後,他一面表示敬佩,一面向先總統蔣公進言,認為父親是個人才,理應重用,並推薦其兼任江西省民政廳長,先總統欣然同意。不久,楊又進言總統,表示父親能力卓越,江西倚重極深,希能專任民政廳長。時正值國內黨爭昌熾,先總統為了安撫各界,遂免除了父親第四廳廳長之職。

在官職上,民政廳較行營第四廳為高,然而中國向以人治為主,所謂山不在高,有仙則靈。南昌行轅是當時的權力核心,尤以第四廳在職責上最接近先總統。不論何人,要面謁先總統,必先通過此關。父親為人耿直,不假詞色,為此樹敵甚多,一旦遠離君側,前途自是堪虞。

待父親查知係楊永泰調虎離山之計時,命令已然佈達,在楊氏蓄意阻撓下,父親累次想面見先總統,稟報解釋均不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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