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解厄,唯有耐心

感冒了,但不能不冒著雨向南走。進度很慢,六個小時才走了六十公里。所幸下一趟是長途,司機先生會說英語但幾乎一言不發,彷彿知道我喉嚨痛,要不就是他自己喉嚨痛。我已回答過無數次「你什麼地方來的?」「到歐洲多久了?」之類的問題,早已煩了。感冒時更不願多說話。碰到這樣一位司機先生,可不是天降好運嗎?當晚他住店,也帶我一道。他睡床,我睡沙發。早上他算了帳再上車往南走。我要出一點房錢,他搖搖手,但並沒有說個「不」字。

下了這位先生的車後,一個下午走了一百二十公里,到歐普達就不能再前進。等到九點鐘,打算找個警察局睡覺去。(不敢再露營,口袋裡只有兩克郎挪威錢,不夠住任何旅館。)但警察局關了門,可巧青年旅館正在隔壁。上門想借地紮營,但經一個住宿的挪威女孩翻譯後,那看門的老太婆居然就收了我兩克郎讓我住房間。燒了一頓熱飯吃,跟同住的一群挪威、法國、德國的學生聊天到深夜。

「天方夜譚」裡有個故事說:有一個妖精被關在瓶子裡。他發願:誰放他出去,他就叫誰發財,甚至死了之後都富有。過了一百年,沒有人放他。他又發願:誰放他出去,他就叫誰成為世界上最富的人。過了一百年,還是沒人放他。於是他再發願:誰放他出去,他就叫誰成為世界之王,他自己也在跟前伺候,每天為王實現三個願望。又過了一百年,仍然沒有人放他。最後他發誓:誰放他出去,他就把誰殺掉!

從歐普達出來,在陣陣的凄風苦雨中長等十二小時之久。路上車輛不斷,卻沒有人停。我突然明白了那個妖精為什麼會許下殺人的毒願。那故事的作者是有些人生的體驗的。到了晚上九點半鐘,送過了一輛不停的藍色小型巴士,我決定到小橋底下過夜。剛卸下背包準備生火把鞋襪烘乾,卻見岸上有人向我招呼,上去一看,停在路邊的就是那輛藍色的小型巴士。他一個人開長途去奧斯陸,經過我沒有停,過去之後,想想有個伴也好,又回頭來接我,卻看不見我。他開玩笑地說以為碰見鬼了。(我披著黃色披風雨衣,在薄暮裡也許是有幾分像鬼。)也虧他想得起到橋下找我。

上了他的車,我原先的一點點「妖精之心」卻不見了。我不禁想,我幾次在困厄中碰到伸援手的人:在杜塞多夫有人給我四個馬克,在冰河回來時遇到汽船,正當喉嚨作怪時碰上個不開口的司機。今天更是不可思議。這種事碰多了,人會變得迷信起來,以為什麼鬼使神差,或感謝上帝之類。可是我自己認為,這不過是罪受夠了,到了無可再倒霉時,就只有碰到好運了。同時人對這種好運也特別的敏感。旅行難免會吃苦頭,如果淺嚐即止,知難而退,就不會知道否極泰來的滋味。唯有以極大的耐心與勇氣與困境奮鬪,心甘情願受磨練的人,才會遇到「鬼使神差」的好運,那滋味也特別甜蜜。

一路直撲京城奧斯陸而去,除加油及司機打瞌睡之外未曾耽擱。通過了逼窄的峽谷,開闊而荒涼的高原,漸漸進入南方人煙稠密的地區。過小鎮東波斯時,天黑了,從山坡上俯瞰鎮上燈火,心裡泛起很特別的喜愛,我已經十八天沒有見過黑夜了。

七月十五號,在朝陽和晨霧中進入奧斯陸,司機把我送到青年旅館門口,時為四點三十分。我們走了七小時,四百三十二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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