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日之蚊

斯德哥爾摩北八十公里有城名烏普沙拉。曾是瑞典國都,留有城堡教堂等古迹。當地有著名的烏普沙拉大學。全城人口十萬,學生佔了兩萬。我傍晚抵達,正找地方住,卻遇到個學生和我打招呼並帶我去他的地方住。他姓Falk,意思是「鷹」,名托希騰,在烏普沙拉大學學人文,他的哥哥安德斯學醫,哥兒倆合租個小公寓住著。學校正放假,學生們差不多都散了,他們因為打工,還留在這兒住。兩人都能說極流利的英語。安德斯對我解釋瑞典的公醫制度,他以為雖然制度很好,而且設備充足(平均每千人有十二張病牀),但醫護人員極缺乏,又集中在城市,所以效果並不理想。

第二天是星期六,正是「夏至節」後一天。(北歐人過夏至是個大節,一向是夏至日當天慶祝,但是近來為了方便起見,改在最靠近夏至的星期五。)托希騰一早出去打工,安德斯帶我到城裡走走。店舖全關著,路上稀有行人,有如空城。安德斯說,這年頭城裡人過節就是大吃大喝大玩,誰也不管什麼傳統啦、風俗啦、意義啦!在鄉下還有人照老規矩熱鬧熱鬧,在城裡就只看到空街跟醉鬼。夏至如此,聖誕節、農曆年又如何?

六月二十六日中午離烏普沙拉;沿海岸北上,一夜沒睡,換了十五趟車,於二十七日下午兩點左右到達波登。

一個全付黑色衣著的摩托車騎士帶了我一段,可謂緊張,因為背包很重,吃著風更難對付。摩托車飛到一百一十公里的時速,又冷又累人,折磨了大約一個小時,途遇大霧,騎士就地露營,我繼續往前走。午夜時我是坐在一對老夫婦的車上,天光極亮,可以讀書報。約一點鐘時,我又被丟在路上,見北天紅霞片片,身邊貼地有一層薄霧,隨風流動。林子裡不斷地傳來鳥啼,冷風襲人,幸好不久就有人停車,帶了我二十公里左右。我的好運到此結束。此後走走等等,走了五、六公里,等了三個多小時才再得上車。在大城「於美歐」又長等三個鐘頭。時天已大亮,見馬路對面軍營吹號昇旗。一部小金龜車停下,開車的年輕人問我有沒有國際駕駛照。我有,他就叫我上去。接著他告訴我他趕路回家,一夜沒有睡,希望我等下能幫他開一陣。老天,我沒敢告訴他我也一夜沒睡!後來他雖沒有真叫我開車,也沒有打瞌睡,我卻奉命一直保持警覺,找他說話,原來打算上了車可以好好睡他一覺的,免談!

波登沒什麼好玩的,我跟一個無業遊民打上交道,到他的住所睡了一夜,第二天就上路了。

這一去攔車頗順利。坐了個售貨員的車,一口氣就過了北極圈。從地圖上看到有個國立公園,不在北上大道上,但我正好遇到卡車司機,往公園去。就決定打個岔,去那兒看看。

公園內有瀑布一處,雖不十分高大卻頗有風姿。很多小湖泊,一個連著一個,湖水清碧,映著積雪的山峰。然而這樣的美景,卻只留了我一夜。第二天我像逃亡似的扛起舖蓋就走。原因是——蚊子。

燕子磯的蚊子我沒見過,但「大如雞」之說當然不可能是真的。梁實秋形容的重慶「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我也沒見過,但「骨骼卻像是硬的」,也必然是誇大的描寫。臺灣的蚊子不可謂不兇悍,但顯然還沒到能夠令文人為之作詩、作頌、作賦的程度。來美國之後甚少有蚊害,人家的環境衛生做得好是事實,何況有些地方,由於大量人造廢物的污染,連鳥兒、魚兒都活不了,也就別談孵育蚊蟲了。有人說,美國著名的旅遊勝地邁阿密蚊子奇多,我未及領教。

不過,無論如何,我不相信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的蚊子比我在大瀑布國立公園碰到的還多。說「密如雨點」絕不過分,隨手往空中一抓就是三、四隻在掌中,停在手臂上的像燒餅上的芝麻。平布襯衫固然一叮就透,牛仔褲也不足以防禦。搭好營帳,以最快的速度開門,爬進去,再關門,已帶進了三、五十隻蚊子,要經過好一陣掃蕩才能睡下。

臨近有大營帳一座住著一家三口;老先生不諳英語,老太太懂幾個字,而妙齡的女兒卻能說上幾句。她看我狼狽不堪,就跑來告訴我附近有個小店可以買到驅蚊藥水。她說整個斯堪地半島的北方都有兩三個禮拜的「蚊季」,我來的正是時候,遲一點或早一點來就沒事了。我不懂為什麼孑孓們都擠在這一段時間裡面孵化成蚊子。這裡地廣人稀,蚊子們要都分到一口血喝恐怕還不容易呢!

驅蚊水果然有效,一噴上身蚊子就不叮了。但通常用驅蚊水都是把藥水噴在臉和手上沒有遮蓋的地方,這時對付能叮透牛仔褲的蚊蟲,卻要全身都噴才有效。這當然既不方便又不經濟,最後想到穿上雨衣,才算能坐下吃頓晚飯。

山水和蚊子使我極感矛盾,不知該留還是該去。我的芳鄰說此地有嚮導可帶徒步旅行隊入山作七天之遊,聽得我心癢癢,但是蚊子叮得我身上癢癢,結果還是蚊子贏了,我拔營走路。

當然,蚊災並未就此結束,因為此時此地,到處都是蚊子,並無一片乾淨土。我北上到奇如那,轉西到挪威的那如未克,再繼續向北走,一路與蚊蟲同吃同住。直到四五天之後,大概是蚊季過了,才脫離大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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