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畫的空間與園林

最近幾個月來,我一直在整理一些中國古代園林的資料,準備出一本書,為了找插圖,我重新拾起多年前曾下過一點功夫的文學與繪畫空間的研究。中國的庭園是古代文人理想的總合,很自然的會反映當時的文學與繪畫觀念。這是一個大題目,我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空閒起來,對這個問題多下點功夫。

自從明末以來,中國人大概都同意,庭園設計者胸中的丘壑就是詩情畫意。如果這位造園者不是一位俗匠,那麼他的情與意必然來自詩詞與繪畫。反過來說,遊園者如果是一位有靈性的鑑賞家,也必然會與詩、畫的情趣連在一起看的。因此研究古代園林的發展脈絡,詩與畫是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詩、畫與園林在很多相關因素中,其中一項是空間觀念。甚麼是空間觀念呢?就是一個時代對空間的感覺,及構想一個空間的方法。每一個時代都有自己的一套,所以表現在文學、藝術上,就出現時代特色。為甚麼每個時代會有不同的空間觀念呢?這與文明的整體發展有關,尤其與人類克服空間的方法有關,與人群的流動有關。西方人在文藝復興以後,有望遠鏡仰觀天象,有造船術遠征四海,其空間觀念因而大為擴展。很可惜,中國自漢唐以來,觀念格局是越來越小的。反映在園林上,就出現有園無林的情形了。

討論空間觀念有很多方法,其中之一是習慣視點的判定。「習慣視點」是我杜撰的名詞。視點就是看東西的立足點。詩詞、散文中描述景緻與繪畫寫景一樣,必然有一立足點。習慣視點是指某一時代、某一民族在觀察景物的時候所慣常採用的視點。這個視點形成文化上一種特殊的力量,其影響是無處不在的。

盛唐的超高視點

今天讀唐人的詩,深感其氣魄宏大,胸懷壯闊,一股吞吐山河的氣勢。其實在空間上,這是與漢賦中的傳統一脈相承的。

為甚麼唐人的詩有這樣的氣魄呢?是因為唐人胸懷天下,處理空間與時間的時候,是用巨視的方法來表現的。對於空間,他們好像乘飛機與火箭,自上而下看這個世界,因此他們的思緒真是海闊天空,絕不為兒女情長所限。對於時間,他們雖不知怎樣去觀察,但習於自有限的生命,伸展到無限的過去與無限的未來,以體會時間的流變與永恆。這實際上也就是漢唐園林中的空間與時間觀念。本文暫僅就空間加以討論。

首先我舉王維的一首不太有名的詩<漢江臨眺>來說明這一觀念。

楚塞三湘接,荊造九派通,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

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

襄陽好風日,留醉與山翁。

照說這是一首在漢江旁邊眺望有感所寫的詩。可是不論站在漢江的那一點去眺望,都不可能看到這首詩裏所看到的風景。漢江在長江之北,他居然看到湖南三湘地區以長江相隔的形勢,看到長江上游荊門一帶的形勢。他的肉眼看不到。這是根據他的地理知識,通過極高視點的觀察,以心眼看到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是胸懷萬里,發人豪情的描寫,但也不是他肉眼所見,是結合了視覺經驗與高視點的想像所得到的。「郡色浮前浦,波瀾動遠空」,視點雖然拉低一些,但仍然像低空飛行所見,眺望是望不到的。

王維是一個畫家,他的空間表達方法必然與此詩的觀察空間的方法是一致的。他的畫沒有流傳下來。經後人摹寫的「輞川圖」也許可以看為高視點眺望的表現。事實上,我們自敦煌壁畫上可以找到很多唐代的山水畫,夾在佛經的故事畫裡,有不少的例子顯示唐人看山水,確類似以高視點與遠距離的投射,演為後日的長江萬里圖式的繪畫。這也是中國造園中很重要的觀念:超高空俯視。

這首詩的最後兩句,王維自出神的、想像力的馳騁中,忽然把自己拉回到現實中來,好像飛機已經降落了。肉眼所見的襄陽的好風景,留待山翁下酒吧!你忽然覺悟到原來王維描述江、漢形勢,是說在湖北北部的襄陽的一個高處,面對漢江景色而發的感觸。他老人家的想像力未免也太遼闊了吧!

最具代表性的盛唐大詩人李白更長於此一表現方式。他在一首題名<關山月>的詩中也就是這樣寫的: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

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

由來征戰地,不見有人還。

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

高樓當此夜,嘆息未應閒。

這首詩在空間觀念上可分三段來看。前四句是巨視景觀;放眼天下,一種偉大想像力的發揮。李白好像在太空梭上看中國北方的大漠。天上雲海蒼茫,一望無際。李白的地理知識有限,以為天山已經很高、很遠,非人所可及了。提到明月自天山後升上來,與說到天邊一樣,以天下為心的詩人,心版對尺寸是敏感的。感到一陣風來,立刻會放大為首尾幾萬里的巨風。他的氣象知識有限,以為風是直來直往的。

第二段四句,與王維上引詩的中間兩句相近,是近乎地理與歷史的說明,所以在觀點上比較接近人世,但是沒有甚麼描寫。最後一段才是這首詩情之所發的原因。原是唐人詩中常常表達的,軍人遠戍異域,其婦苦守空閨,不免見景思念良人的故事。一個見風月而思春的俗事被詩人寫成這樣偉大的景觀,實因胸懷大、視點高的緣故。

有時候,詩人的柔情超過豪情,同樣的主題會寫出不同的意境來。李白有一首題為<子夜秋歌>的五言詩,就屬於這一類。詩共六句:

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

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

此詩較短,所以分為兩段。前面四句仍是描寫風月。但因柔情的成分較濃,把視點放低,看到人世。因此對空間的掌握就縮小為中度的規模,以長安城為度了。唐代的詩人看到月亮,絕不肯承認那是自屋脊升起的月亮。他立刻會把自己提到高處,若不能看到天山,至少要看到整個的長安城籠罩在一片月光之下,月光下萬籟俱寂,全城女子的擣衣之聲同月光一樣把長安城統一在一個空間意念之下。秋風不斷的吹來,像一條伸展開來的線索,直連到玉門關去。氣魄並不大,想像力是貼近地面展開的,所以也比較親切。這種想像的架構把最後兩句的思念之情,非常意象的表達出來了。

一般說來,李白詩中的豪情與其中誇張的言詞,都是把自己的感官無限擴大,而由宏觀天下的情操所產生的。所以後人把他視為仙人,也把他視為狂人。他有很多膾炙人口的詩句,都是出於壯闊的空間觀念。如「長風萬里送秋雁」,「欲上青天攬明月」等,只有超越人世的想像力才能寫出來。

除了怨婦之外,「送別」是唐人最常用的詩題。盛唐後期的動亂使知識分子多所奔波,雖然辛苦,卻也使詩人們的眼界大開,氣度胸襟非凡。李白有一首詩<渡荊門送別>,幾乎每一句都屬於宏觀的意象:

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遊。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水,萬里送行舟。

這首詩的頭兩句都是自超高空看下來的。山水在萬里的平原上起伏奔流著,是山水畫家與造園家想表現而表現不出來的。第三句雖然仰視天空,看到雲和月,但也超過了「三千里路雲和月」的氣度,立刻昇上天去,進入蹈虛凌空的神仙世界。第四句,蜿蜒的流水把萬里外的故鄉與遊子的我連在一起,是一種豪邁而又壯闊的離情,完全用超高視點下的超大空間表現出來的。

唐代在豪情方面不及李白的詩人,如杜甫,在寫到景物的時候,採用的視點都是鳥瞰的。真正感動人的詩句,也就是以超高視點來傳達感情。比如「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等,其壯闊的氣勢,其「欲窮千里目」以開拓無限空間的胸懷,大體上是相同的。

以這樣的超高視點來看園林藝術,我們可以想像唐人的建造一定是宏偉的。他們的池館一定偏好於自然,並盡量與大自然連結在一起。所以在北宋以前,官員們都在河邊建園,引自然的水流,融合園內、外的景物,如有機會,也希望擁有王維的輞川一樣的別業,直接以自然為園。

這是一個中國人建造滕王閣、黃鶴樓、岳陽樓的時代。他們都有「欲窮千里目」的願望,因此在壯麗的江邊與湖岸建造可以登臨的高閣,以遙視天下,騁目遣懷。「天高地迴,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虛無之有數。」是他們的感懷;「望長安於日下,指吳會於雲間。」是他們的氣度。所以宋元之間留下不少的繪畫是以滕王閣、岳陽樓等為題的,多於斷崖之上建一高閣,俯視萬里雲山。欣賞「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景緻。

在這時代,自繪畫上看到的帝王與貴族的園林,多為以高閣為主景,一個登高望遠的時代,閣取代了早期的臺,可以說是當時園林的象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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