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正義與愛心——訪美有感

也許我這樣說,有些讀者會罵我崇美、媚外,但是每隔一陣子到美國一趟,總有一種來到禮義之邦的感覺。每產生這種感覺,免不了為五千年文化的祖國慨嘆!古聖先賢教訓我們已經數千年了,我們的道德意識那裏去了?

不能怪我這樣想。今天經常來往太平洋兩岸的臺灣居民多如過江之鯽,恐怕都有同樣的感覺吧!有些朋友告訴我,到美國去住幾天(很多人在美西有房產、有兒女、有親戚),等於在精神上沖一個涼。在我們的一般觀念中,美國是一個競爭激烈,又缺乏人情味的國家,為甚麼予人以精神上的清爽感呢?

確實如此。大家都有同樣的經驗:只要走到街上就感覺不同了。在斑馬線上過街,車輛自動停下來讓你,就使你如在熱天吃冰淇淋一樣的爽快。在沒有紅綠燈的交叉路口,兩方的車子井然有序的輪流著過街,不必慌張,也不必擔心會有人攔腰撞來,像呼吸空氣一樣的順暢自然。在這樣的社會裏,你可以省下多少無謂的煩惱?回顧台北市的街道那種混水摸魚、緊張刺激的情況,就難怪美國人大多心廣體胖了。

這次我來美國是「探親」。小女大學畢業,一定要我參加畢業典禮,我是來探她的。來到之後,發現她自己忙得團團轉,根本來不及招呼我這個老爸,我只好找找朋友,逛逛書店,順便「考察」一下美國這幾年的市容。與臺灣比較起來,舊金山的市區就像凝固了一樣,變化得很少,連金門公園中的樹林也呈現一種永恆的意味。這種緩慢的、鬆懈的步調使我大大的鬆一口氣。

市區只是插花式的改建了幾棟大樓,要看他們的進步,得從小處著眼。美國人這些年正認真的、一點一滴的改正若干年前工業掛帥時代所犯的錯誤。城市的建設像修指甲一樣,把被忘記的角落弄乾淨,被遺棄的角落重新妝點起來,多考慮些市民的便利,增加些生活的情趣。鮮花多了,乾淨的鋪面多了,座椅多了。新建的大廈在造形上很謙虛,很合群;除了極少數的例外,與臺北報紙的廣告上那些張牙舞爪的大師級作品,顯得隨和得多。一種順性、怡情的感覺,是我在人行道上漫步所得的印象。

我不經意的走進一個小巷,發現二十幾年前我曾拜訪過的一座小店,夾在高樓之間,依然無恙,而且清新如昔。那就是美國著名的前輩建築師佛蘭克.勞.萊特的作品,當時被稱為「摩里斯之店」。記得初次踏上美國,這是第一座懷著朝聖的心情來訪問的大師作品。一座小店而已,門面幾乎全是磚牆,只留下一個半圓形的開口。裡面也不足五十坪吧!一隻坡道呈圓弧上昇到二樓,就是這個作品的主要特點。室內一切裝飾全是圓形或半圓形的,連椅子都一樣。

大概換了主人吧!室內比二十幾年前還要整潔些,而用途則改為畫廊。進門處有一張貼寫著:版權所有,不準攝影。這個小店是世界少數有建築師簽字的建築,但連建築也禁止攝影了,倒是很新鮮的。上、下走了一遍也花不了幾分鐘,卻感到一種永恆。恍然間我又回到求學時代了。六〇年代以來,世上的建築界風雲變幻,不知出了多少新人物,造就多少新流派。但是這座五十年歷史的小店卻仍然那麼以超然的風範傲視人間。在它附近的大型建築,式樣換新了,卻仍掩不住它的光彩。因為每一座大廈,都在重塑萊特這座小店獨創出的中央大廳。每建一座大廈,好像都是這座小店再生一次!

這幾年來,舊金山還做了一件事,使我相當感動,那就是把「藝術宮」重建完成,而且把環境整理得面目一新(圖13)。「藝術宮」是本世紀於舊金山開世界博覽會時剩下的一座標誌性的建築。式樣是當時流行的古典建築,結合了希臘的細緻與羅馬的宏偉,建築師是相當有名氣的梅比克。這座建築因為是為博覽會所用,並沒有考慮到永久,除了背後一個半圓形的展覽廳後來供「探索館」及一座小型劇場使用外,最醒目的部分,一個純裝飾的大圓頂及高大的柱廊,實際上是用木頭建起,外以泥灰偽裝而成。這樣的建築,因為還有點「樣子」,而那座大圓頂又成為舊金山的標誌之一,就被保留了下來。

照說這樣一座內外都假的臨時性建築應該拆除才對,可是它經歷了現代主義的浪潮,在破敗的情狀下度過了戰後的歲月,到八〇年代,卻有一個呼聲,要把它永久化。可見一個為民眾所愛的建築,即使是假的也會變成真的了。這是修復後,我第一次踱到這裡來。在早晨的陽光下,這座復活了的倣古典建築,真是光采逼人,比起歐洲的任何原型都不遜色。

「藝術宮」以大圓頂為中心,雙排柱廊向左右呈半圓形展開,擁抱著一個青綠色的水池。池邊長滿了高大的與成叢的樹木,好像這座建築自古以來就長在那裏的。池水原可以反映一個完整的倒影的,但是天鵝與水鳥把池水弄皺,建築的倒影也像一幅印在緞子上的花樣,隨風飄動。這是舊金山市民感到驕傲的一景,他們吸引了不少觀光客來這裡照相呢!

小女就讀的學校,是加州大學在聖塔克魯茲山區裏的一個校園。這校園建於六〇年代,是應一些教育家的呼籲所設立的一所實驗性的學校。車子開到校園裏,只見丘陵、草原與樹木,不容易看到校舍。參加畢業典禮的家長們,被指路牌引到一處停車場,在樹木掩映之中,去找自己的孩子。他們真是自然派,連一個禮堂都沒有,大概嫌禮堂太大,會破壞自然環境吧!他們的集會場所,如同在西洋古裝片中的希臘人,是在山谷中找一個形同圓劇場的地方,略加整理,沿坡做些木質的板凳,當作禮堂(圖14)。主席臺的背後是岩石的峭壁,主席臺雖整得平坦,兩邊卻有巨大的岩石,保留著自然的風味。座席的四周都是大樹,樹蔭遮了一部分的座位,加州的天氣與地中海相近,這樣的集會環境可使人產生古希臘的聯想。

〔圖片:加大的野外禮堂令人產生古希臘的聯想〕

大學畢業典禮,家長與家屬參加的人數很多,所以必須分批舉行。這座校園的制度仿英國與哈佛、耶魯的學院制,所以分批舉行很容易,分學院舉辦就可以了。每學院畢業的人數不足兩百人,可以個別上臺領取證書與獎狀,可以在典禮上表揚優秀的畢業生。這樣使每一位畢業生及他的家長都感到滿意的畢業典禮,在美國的一般大學裡已經見不到了。校長為了造成學校與學生們親切的印象,當天的中午請家長吃便飯,畢業典禮之後,又有茶會招待,與教授們見面。難怪小女捨柏克萊校園不就,要到這個山頭來念書了。

典禮要行禮如儀,但是一個畢業典禮,應該是喜氣洋洋,鬧烘烘的才對。可是使我嚇一跳的,是每一個畢業生的手臂上都綁了白布,有人告訴我,這是為天安門的死難學生帶孝。美國人的正義感太令人驚訝了。萬里之外的異國發生了政府武力鎮壓學生的事件,美國的孩子們居然在畢業典禮上帶孝,以表示他們的哀悼,實在不是中國人所能了解的。

不但在手臂上綁了白布圈,在典禮開始後,校長頭一句話就是提醒學生與家長們,今天我們在風和日麗的自然環境中舉行典禮,為了孩子們的學業告一段落而慶祝,可是不能忘記天安門廣場上那些爭自由的學生們的命運,他要求大家站起來靜默三分鐘。很慚愧,我是中國人,我遠自臺灣來參加這個典禮,卻沒有感到天安門的事件應該這樣嚴肅的典禮化。現代的中國人在災難中成長,看慣了強權欺壓弱者的現實,對於真正的自由與民主,始終只認為是一種理想。在過去一個世紀中,中國人不知枉死了多少。天安門廣場的事件是很悽慘,不過這是外國人親眼目睹的一次而已。中國人對這種事情已經麻木了。我覺得慚愧,因為我似乎並不比這些不相干的美國人更悲傷。

默哀過後還不夠,還請來一位剛自北京回來的學生,在典禮上大談她在北京的見聞。她在離開北京前曾會見參加學運的青年,並錄了一段音,她要在場觀禮的家長們親耳聽到中國學生的哭訴。這段錄音是用英文說的。中國學生說英文,我聽了並不十分感動,然而在場的美國人感覺這是來自煉獄中求自由的呼聲,使他們十分激動,我反而是受他們的感動而忍不住流淚。

到這麼遙遠的國度的一個山林中的大學校園裏,聽異國人為中國而悲傷的演說,使我幾乎忘記這是小女的畢業典禮了。小女十分用功,所以領到了三個獎,可是我心不在焉,居然沒聽到畢業生引介人的報告。事後小女抱怨,為甚麼報到她的名字的時候,我們沒有像外國人的家長一樣大聲吼叫。那樣嚴肅的看天安廣場事件,而在畢業典禮上,卻大吼大叫,像看一場丑角的戲。美國人,我實在不懂得你們!

這使我在回程的車上不斷揣摩著,怎樣才算是禮義之邦。我對美國的學生沒有太多的好感。在許久前,我曾在加州的一個校園裏教過一年書。他們不但沒有尊師重道的觀念,連東部古老的大學中的一點禮貌與規矩都沒有。對於教授,很明顯的欺軟怕硬。你要在氣勢上降服他們,才能教他們。要大罵他們,才得到他們的尊敬。傳統的歐洲式的教育,師生互相尊敬的氣氛,在越戰後充滿了反叛意識的加州,消失得一點影子都沒有了,我甚至以為這個國家是沒有希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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