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一】  歌德與席勒的國度

我們的飛機是自阿姆斯特丹飛往萊比錫的。在萊比錫機場,初履共黨國家的土地,不免心驚肉跳,雖然同行的朋友一再的寬慰我。在國際貿易與經濟發展支配世界政治局面的今天,共黨世界也只好打開他們的鐵門,讓外人出入了。我們來到東德的時候,正值萊比錫的春季商展,世界各地,尤其是歐洲國家各種人物,自企業家、商人,到僅為看熱鬧而來的老百姓,成千上萬的擠滿了萊比錫的市街。

朋友告訴我,萊比錫的商展,每年分春秋二季,自十五世紀就開始了。這一傳統使萊城一直是德國重要的工業中心,到今天仍然是東德政權僅次於東柏林的大城。可以說,萊比錫與商展是分不開的。城中心裡大部分的建築都是為商展而存在的,在市郊,且有一永久性的、規模龐大的展覽場。每年兩次,歐洲各國的企業家,暫時擱下政治信仰的歧異,到這裡觀摩他人在科技上的成就,或互相交換貨品。

浮士德的酒廊

我自然也到商展上逛逛。東德共黨比較開明,對民眾的行動並沒有太多限制,對外國人自然更不加干涉。我不免要到市中心去逛逛了。萊比錫與歐洲其他城市一樣,有觀光局所設立的旅遊服務中心,可討取或購買觀光資料或紀念品,所以街上擠滿了觀光客。朋友告訴我,大部分來自西德。

萊比錫曾被稱為歐洲最美麗的城市之一,但在戰爭末期,盟軍有一段時期失掉迅速取勝的信心,竟下毒手,炸毀了大部分德國的文化古城,萊比錫被夷為平地。我在古城街道上溜達,尚可感到舊有市街的規模,朋友說,這都是戰後修理或重建的。東德政府對於古老市街與建築的恢復顯然也下了點工夫,但與西德比較,尚有一段距離。萊比錫老城的大部分都被改建為現代的鋼骨大廈及水泥廣場了,實在可惜。

目前有古城趣味的,以修建的老市政大廈為中心,東西以聖托瑪斯與聖尼古拉斯教堂之間的範圍,不過幾分鐘步行的距離而已。老市政大廈的後面,為一個小廣場,面對著白、黃兩色調的文藝復興式的商會,是德國式露天喝酒的所在。樹蔭、花圃、古屋、雕像,典型的歐洲城市風光,尚保留了「最美麗的城市」的一點痕跡,讓過客回味吧!

在這小廣場上,有一座詩人歌德的雕像,高高的俯視著熙攘的人群。我興致來了,就在像前擺姿勢攝影留念。歌德在二十歲以前,曾在萊比錫大學習法律,並受當時古典藝術研究的影響。他雖非生在此地,可說自此地出身的,所以萊比錫以歌德為榮。

歌德對萊比錫的回報,是他在其鉅著《浮士德》詩劇中,以萊城的奧巴哈酒廊為背景。我沒有深究其故,也許他在大學時代,曾為酒孃所迷,就把那終生難忘的戀愛的滋味投射到浮士德對海倫的戀情上了。

總之,在市政小廣場的對面的一個通道裏,就是萊城最著名的奧巴哈酒廊。這酒廊在地下室(酒廊本有酒窖的意思,在地下室倒是合理的),入口處有兩座銅像,一為「浮士德與魔鬼」(圖1),一為「歡樂的誘惑」,予人很深刻的印象。我的德文早已還給老師了,勉強看雕像下的說明,仍不能通,只好靠我對浮士德故事的一點記憶,去想像兩座雕刻所代表的意味了。

裡面要等候才能得到座位。我非美食家,又不善飲,對在該酒廊中所吃所喝已無多少印象。只記得地下室有白色的牆壁與弧稜拱頂,壁下部為深色木板,簡單大方,但不見特色。吸引注意力的是牆上的壁畫,不用說,所畫是浮士德的故事,這些畫大多是十九世紀的作品。我問主人,歌德是否在這酒廊裏寫《浮士德》?由於語言溝通略有困難,始終沒有得到要領。

飯後回到出口,打算為兩座雕像攝影,光線總不合適,主人遞了一套明信片給我,發現雕像與室內的幾幅畫都有了,免不了向他表示再三的謝意。

歌德與席勒

主人發現我對歌德有興趣,就提議到受歌德影響最大的威瑪去。威瑪,是我早知名的城市,但我知道的只是希特勒德國以前的威瑪共和,以及我的本行。在二十世紀初,現代建築大師葛羅培在這裡設立了第一座包浩斯建築學院,為世界的設計界開創了新頁。歌德與威瑪的關係我卻一無所知。

原來歌德在二十六歲就到了威瑪,出任當時公爵的部長,受到信任,後來就以威瑪為家了。他在這裡鬧戀愛、生孩子、交朋友、寫文章、做學問,留下了不少的事蹟。四十歲左右,他結交了席勒,當時他以自己的影響力,硬把沒沒無聞的席勒介紹給附近的耶納大學做兼任教授。他們以後若干年間,直到席勒去世,互相討論文學、藝術、戲劇的理論,來往的信件,幾乎無日無之,後來裝訂成四大冊,乃德國文學史的一段佳話。歌德的生性是浪漫的;他在去威瑪前就寫了《少年維特的煩惱》。而在認識席勒後,就傾向於古典主義,直到席勒去世,他才恢復浪漫作風。

〔圖片:歌德(1749—1832)

席勒(1759—1805)〕

威瑪到今天還是一個文化小城,沒有經過多少改變。有一個很優美的市政廣場,點綴著顏色鮮亮的十八世紀的建築,及一座上有海神鵰刻的水井。我們深夜到達威瑪的,就下榻在廣場上的「象」旅社。次晨起牀,發現我們面對著非常優雅的巴洛克小城廣場,遠處在樹叢之上,可見到中世紀的教堂尖塔,及紅、灰交織成的眾多屋頂。也許由於這動人的景觀吧,據說托馬斯.曼非常喜歡這座旅社。我很高興,那一兩天正是週末,又遇上他逝世一百五十年祭典。

威瑪市的文化資產有兩類。一類是正式的,諸如國立德國古典文學研究中心與德國典籍中央圖書館、國立劇場、國立博物館及幾座藝術博物館等。另一類是比較輕鬆的,諸如歌德、席勒、李斯特、克蘭納哈(巴洛克畫家)的住宅等。後者因為有親切感,一般的觀眾比較多些。

歌德的住宅,共三層,雖外觀平淡,在當時恐怕是很考究的了。如今已改為博物館。房間不大,但數目很多,除了他與他夫人分別居住的部分外,有相當大的工作室、畫房,及寬大可供佈置雕像的廊道。我對十八世紀的建築室內,除了好奇心以外,並沒有太大的興趣;使我感到興趣的,卻是歌德廣泛的愛好及其完整的文藝復興式的通才。

說來很慚愧,我只知道歌德是偉大的詩人,是劇作家、小說家;知道他曾為家長所逼學過法律;卻不知道他是一位很有自信的畫家,很有成就的科學家。原來他從政之餘,一直打算做一位畫家,直到快四十歲才發現繪畫天才不足而放棄。他家裏掛了多幅他的畫與素描,屬於兼有人物與風景的古典風,卻細緻有餘,未見精采。我猜想他心目中的英雄必然是文藝復興時代的大師如達文西之流,對自己不能畫得出色感到很懊惱。

最使我感動的是他的收藏室。他是一個很有恆心的收藏家與博物學家,至今仍保有近七千種礦物標本。很難想像這位會為感情激動得發抖的文學家,有研究分類學的耐心。我在那間房間裏徘徊了一會,決定回國寫「科學與文化」的文章。科學與文藝是沒有界線的;科學就是文化。因為歌德他老人家在十八世紀就經過觀察,發現了某些物種的演化,還寫了一本色彩理論的書。若不是他的文名太盛,說不定科學界會為他留名呢!

席勒的住宅與歌德家距離幾分鐘的路程,門前也整理為一廣場了。這裡早在十九世紀中葉就成為博物館了,在來到這一帶之前,席勒的文名早已遠揚,受到世界各地的讚譽。在耶納大學出任歷史學教職的時候,年方三十歲出頭,後來得到該校的博士學位。到第二年,威瑪大公送他年金,他才能結婚生子。在當時,天才要貴族協助的。他到威瑪定居已是十年後的事了。

住宅之內,比歌德的家要整齊明朗一些,可看出席勒是古典主義者。展示的東西除了當時流行的傢具之外,就是與席勒有關的繪畫,以及他的劇本的早期版本與舞臺設計的圖樣等,也有與歌德通信的原件。

歌德與席勒的這一段文學史上的佳話,難怪為威瑪市這樣看重。文人相輕,不僅中國人如此,全世界莫不如此,兩人都稱得上一代宗師時,竟能相互結交,持續為交換心得、爭辯觀點、陳述感懷的摯友,十分難得。在威瑪市,他們之間的這段歷史的一切證物,保存在「歌德、席勒檔案館」中。他們的交往,對當時的戲劇有甚大的影響,到今天,威瑪的國立劇場,以上演席勒的劇本為主,門前廣場上,站立著他們兩位併肩而立的雕像(圖2)。他們的墓園都是建在一起的。

除了他們兩位之外,威瑪市尚有幾位令人感到興趣的人物。第一位是十六世紀的畫家克蘭納哈。這位先生的畫,混合了中古德國的稚氣與文藝復興的生氣,是當年德國執牛耳的藝術家。他死在威瑪,在公爵府邸改建的博物館裡,他的作品很多。他最著名的作品在威瑪的教堂裏。幾百年過去了,他對威瑪的影響似乎仍隱約存在的。

第二位大人物是浪漫主義的音樂家李斯特。他是在十九世紀中葉定居威瑪,受公爵贊助,寫下那些不朽名曲的。不用說,他來此時,歌德、席勒都謝世了。威瑪為了紀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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