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貴的風采

多年來與英國人初度相遇於某場合,必被問及香港前途與個人動向——你對你的國家感到憂慮嗎?一九九七年後有何打算?會不會長期留在英國?

問者無心,往往是出於真誠的關切,但聽者有意,敏感的心靈觸動一百五十年歷史創痛,以及「夢裏不知身是客」的一點點哀傷,要提供一個合理的答案,迴腸百轉,欲言又止,竟是愈來愈不容易。在西方社會國民教育中,所謂基本的愛國概念,是國家興亡,人人有責,移民決不是常態的解決辦法。一九四一年納粹空群瘋狂轟炸倫敦前,從未聞英國王室避走加拿大,英國首都「播遷」安大略省的另一倫敦市,英國上層社會與貴族子弟,不僅沒有爭相移民大西洋彼岸,反而加入空軍、海軍,與國民同仇敵愾,共赴國難。

但在華人社會,向外移民正成為愈來愈多人畢生奮鬥的目標。一個繁盛社會前途蒙上陰影,中產階級的共識竟是棄船而爭奪救生艇的座位,其餘則做好順民的心理準備。

若以歷史為鑑,在法國革命面前,我們不得不感到汗顏。在法國革命的恐怖時代,革命領袖丹東為政敵羅伯斯庇爾搜捕,親友勸他離國,他冷然說:「一個人不能把他的國家用他的鞋底挾帶出去。」毅然就綁,登上斷頭台。約在百年之後的中國,戊戌政變失敗,康梁避走東瀛,大刀王五勸譚嗣同出奔,以圖再舉,嗣同淡然說:「中國數千年,未聞因變法而流血者,有之,請自嗣同始。」遂含笑浴血於菜市口。

對於締造文明的人物,人生的辭典中絕無移民二字。因為他們非常清楚,世上決無不流滴血而換取得的自由民主。當一個人慾橫流的現代社會陷於危機之際,在移民潮中,我們更懷念丹東和譚嗣同高貴的風采,而我們感到渺小,因為在洪流裏,我們只是一群歷史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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