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與刺蝟

居住英國,時時見到野生動物。多年前仍是學生時,曾寄居英格蘭東南部根德郡的鄉間。每在秋涼之際,房東老太太總在日暮時,把花生一盤、牛奶一碗,置於花園的灌木之旁。問其故,答說花園之中草長之處,原來有一個刺蝟家庭隱居多年,豹隱於炎夏,出沒於深秋,謂予不信,待入夜時請隨我一覓行蹤。

時近半夜,房東太太打起電筒,領我到後門,悄悄打開,果見三兩團灰褐色的刺蝟,絨球也似的擠在碗碟前覓食。房東老太太說,十多年來這幾位不速的住客,每至此節令必出而覓食,一直相安無事,這幾隻已是刺蝟家族的第三代了。我躬身以雙掌掬了一頭在掌心,刺蝟膽小,縮成一團,像一隻碩大的松果,兩隻賊忒的小眼睛藏在一球肉刺之中,目光烱烱,與我對視。在那一刻,我想起幼時聽過的許多童話故事——刺蝟媽媽帶著兩隻小刺蝟在森林覓食,看見滿草地的野草莓,刺蝟媽媽縮成一隻皮球,在地上來回打滾,尖尖的叢刺把野草莓挑了滿滿的一身。這便是兩隻小刺蝟生平所學的第一課。

刺蝟與我四目凝視的時候,我感到手中捧著的是一則童話,而童年的距離又是如此之近。刺蝟的身子冰冷,全身的刺短而且鈍,不如想像的鋒利,並不是十分的扎手。放在地上,牠又以兩隻短小的前足抓住花生貪婪地大嚼,好像非常見不得光似地,像天地間一群小小的難民。

而一直以後,看見刺蝟的次數不少,但多在公路上,在冬天的清晨駕車上路,在郊區馬路每見刺蝟、野兔、野狐被車輾斃的屍首無數。兔狐屍首多被車輪輾得血肉模糊,獨是刺蝟被壓得扁扁的,像一塊圓餅,雖未及兔狐之壯烈,但得保全屍,也是一種福分。

鄉間本是自然,是刺蝟等動物的家園,人類現代文明高速的水泥道開進來,不但是對自然的侵略,奔馳的車輪過處,也輾碎了自己的童年。當高樓大廈的鋼鐵森林在地平線的一端崛起,童話與刺蝟一樣,也就失去了起碼的容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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