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書——有關生死有關愛

一生下來,艾萊思就罹有絕症,一種無法預知,不能預防,沒有藥救的遺傳疾病——Cystic Fibrosis,基本病癥是肺部生痰積痰,終至喪失呼吸機能而死亡。據研究,這是限於白種人的病症。每二十個白人之一會帶有些病症的遺傳因子,除非和也有此因子的異性結婚而生下患有此疾病的嬰兒以前,是根本無法知道是否自己體內存在著此一因子的。由這樣的父母所出生的嬰兒中,每千人之一便罹患此絕症。患者壽命長短就個人情況而不同,有的可以活到成年,也有的度不過襁褓,而艾萊思;她活了八年。

可是,千千萬萬患有同樣絕症的孩子,悄然地離開了人間,而艾萊思的離去,卻顯得那樣悲壯,也許;她秉賦了更多一點的智慧和勇氣,也許,她有更多一點摯愛生命的熱情。而且,她更有一對不懈不渝愛她的父母。她殘缺病弱的一生,卻完整地證實了一個人世真理——愛。

艾萊思四個月大的時候,就奄奄一息地進了醫院。醫生診斷病情,說她只有幾天可活了,如果奇蹟出現,她能度過危機,大概至多可活上兩年。她的父母心裡明白,要是幾天之後她果真撒手人間,那麼,接受天命之餘,父母心中的悲痛還不致太大。因為她還小,小得還沒和父母之間交織鑄溶成共同生活中的感情連環。她要是能度過危機繼續成長;而又不能避免夭折時,她的父母便必須承擔連環斷破的絕大創痛和悲傷。

艾萊思終於度過了第一道死亡關,好像原因只有一個,她小小的心靈,執著地投向生命,投向人間。她原屬於危急情況中的病嬰,床位緊靠嬰兒室的窗口,以便隨時觀察。但窗畔來往的人群和起落的語音,激發了她的生存意欲,當她度過危機,床位移入室內時,室內的孤寂使她的情況回歸惡化。可是一回到窗畔時,她的生命又有了轉機,當護士將此情狀告知艾萊思的爸爸時,爸爸感動得流下眼淚,這樣一個小生命,便已懂得向人世參與。不管怎樣,全心全意迎接她參與這個家庭吧!

艾萊思活了八年,遠超過醫生所說可活到兩年的預言。但那八年的成長,卻是一種漫長的奮鬥和艱苦的掙扎。她的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項;便是進行物理式的治療。每天早上,她的父母必須合力為她搥背、捏胸、倒吊起來拍打……以便能使她積塞肺中的痰可以鬆解吐出。這樣她才能呼吸順暢,也才可以遊戲、讀書、和歡笑。然而,那種虐待似的治療過程,免不了身心雙方的痛苦,她第一次所發的完整語句便是「哎喲,爹地,不要又來那套倒吊把戲吧!」她逐漸長大,那一套倒吊、搥、捏、打……也在她小心靈中引起了疑思,有一次她問爸爸:「爹地,等我長大以後,就不用來這套治療了吧?」爸爸說:「當然不用了!我的小公主!」但她是長不大了,雖然一個孩子的成長是天經地義的事,但對她;那是一種福份,她得不到的福份。有一次爸爸順口問她:「你長大後要做個什麼?」「做個公主呀!」她歡快地答。但她一想,不行,她哪能做公主?那樣老是倒吊起來,皇冠哪戴得住?她的夢,她的希冀也帶著無法避免的苦楚。但她從不洩氣,面對她不健全的生命,她全心全意努力地活著。到後來,一向愛笑的她,也不能盡情地笑了。因為笑大了便會咳嗽,便會梗塞,便不能呼吸。她必須笑得小小心心、輕輕細細,像一個成年的淑女。冥冥中,她好像知道無法等待成年了,但她迫不及待要做淑女。她過早地喜歡打扮,喜歡首飾,從不厭倦扮「家家酒」。一個夏天的傍晚,爸媽在屋外涼臺上喝茶聊天,忽然一陣紗紗的衣裙,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艾萊思出現了,臉上塗著紅紅的胭脂,頸上掛著叮叮噹噹的珠寶,像赴宴會一樣,一本正經地加入父母談話的陣容。在她的想像世界裡,裝扮,就等於加倍的美好。她所畫圖畫中的人物,個個都是塗著胭脂的,連上帝都是塗著胭脂的。她的心靈是那樣充滿喜悅、愛嬌、和興采。但她的軀體卻裝載著那麼沉重的病苦,壓得她一生也沒超過四十磅的體重。

艾萊思是十月份出生的。美國新英倫的氣候裏;十月,早已繁華盡減。入冬後,更是肅殺冷落。艾萊思的父親期盼她能活著,至少活過來看她生命中第一個春天,看宇宙生命裏的燦麗和歡躍——花的色彩、鳥的飛翼、水的湍激……

她活過來了!活了八個美麗的春天!

艾萊思的父母盡一切力量去愛她,讓她過每一個孩子都應該享有的生活——上學、習舞、郊遊……父母的付出和給予;也終於孕育培養成她心中的厚愛和豐滿。即使說聲「看那個胖女人!」那樣隨意的話,也會引起她強烈的反對,認為那樣的話是不該說的,太苛刻!她的心出奇地溫柔,她的光熱照亮環諸她身邊一切的人。

在她體力愈來愈弱的日子裡,艾萊思已意識到自己無可避免的命運——離父母而去。她最大的牽掛便是父母因她的逝去而造成的憂傷。她最後一次進醫院治療,返家前對她熟悉的護士說:「我要回家去死了,請不要告訴爸爸媽媽,他們會傷心的……。」

當她冥冥中意識到將臨的死亡時,她也不願向父母詢問有關死亡的迫切疑難,生怕惹起他們的傷感。有一次抓住一個機會問她的嬸嬸:真的有上帝嗎?人死了真的就去天堂嗎?她的嬸嬸聰明地回答:有的,人死了都會去天堂的,我們都會在那裏相會的……她也就將這樣一個信念悄悄地化作她面對死亡的力量了,而且用這份力量來庇護她日益憔悴的父母。

有一次在醫院裡,媽媽為她梳理頭髮,她從鏡子裏看到媽媽憂傷的臉,便故意刁難,將媽媽氣得走出病房。護士進來繼續為她梳理,責怪她不該那樣無理。她嘆口氣說:「你不懂啊!媽媽因為看到我才那麼難過,那是對她不好的,所以……。」

當她的爸爸抱她進開刀房動最後一次肺部手術;見她勇於接受痛楚而流下眼淚。她在爬上手術臺前,對醫生說:「等一下!」她轉向爸爸,用瘦弱的小手,溫柔地拭去爸爸臉上的淚痕,輕輕地說:「我可憐的爹地,我好抱歉,好抱歉啊!」她忘記了自己即將開刀的恐懼,因為爸爸的憂傷更重要,更需要安慰。她的愛是那樣勇敢!她小小的四十磅軀體,卻有一副大大的熱心腸。

一開始,死亡就無時無刻地窺伺在艾萊思家中的每一個角落,死亡;從艾萊思一懂事起,也總是佔據著她的想像。在她玩娃娃玩得起勁時,會忽然要爸爸抱住她的娃娃,因為娃娃好傷心;娃娃的老祖母死了!雖然在艾萊思的想像遊戲裡,總是有人死去,但她從不聯想著自己的死亡。本質上,她是一個熱愛親友、熱愛生命、興高采烈的快樂孩子。即使到了後來,疾病是那樣沉重地壓在她身上,只要她能透出一口氣,她還是能發出歡笑。正因此,對她的父母來說,她的死亡便顯得艱苦和痛楚。

在她病情愈來愈走下坡時,艾萊思父母有一次帶她去緬因州海邊度週末。黃昏時候,濃霧從海上升起,湧向他們所在的岩岸。艾萊思在岩石上跳躍著,她是那樣快樂。四周的景物漸漸在霧中泯沒,咫尺內,只見艾萊思紮著小辮子踩在雲霧裏頻頻揮手。艾萊思的媽媽被那景象感動得哭起來,連連說:「天哪!你看她!」幾隻海鷗不知打何處飛來,飛向海面,沒入濃霧裏。艾萊思被海鷗出沒的景象迷住了,奔向她的父母:「看見那些海鷗了?就那麼飄走了!」但這些景象在她父母心中引發的,是一種不祥的徵兆:艾萊思不久將揮別人世,回歸太虛。

但艾萊思對人世的揮別卻不能像海鷗那樣飄然而去。她的死亡過程經歷得痛苦而艱辛。在她臨終的前幾天,她已難於呼吸,常常喊:「救我救我!我透不過氣!」終於她必須靠氧氣機來呼吸,也終於必須注射嗎啡來止除痛楚。

彌留之際,艾萊思的父母在她的枕畔低低訴說八年來他們之間的生活種種,她所愛的人、物、事……一樣一樣,像話家常。她可以清清楚楚透過父母的語音,重溫她八年的生命。八年,有那麼多的愛,那麼多的快樂,她曾活得那麼富足。最後,父母向她叮嚀:她見到上帝的時候,要向祂提起他們,將來大家在天堂見面。而她,她將成為他們的守護天使,直到他們也離開人世。最後的告別終於到了。艾萊思猛地坐了起來,沒有呻吟,眼睛張得大大的,直直地望著媽媽,又慢慢移目爸爸,好像在說:爸爸!媽媽!就是現在!現在!別了……,她最後的眼神裏仍留著那麼多的親情和摯愛,她死了,沒有怨憾。

她死的時候是二月,冰雪凜冽。她死的那天晚上,萬里無雲,寒星澈澈。艾萊思已回歸天地永恆。

《艾萊思——一個孩子的一生》這本書的作者就是艾萊思的爸爸法蘭克德佛。去年由紐約的維京出版公司印行。出版前曾由大眾(People)雜誌前後兩期先行刊出。我在超級市場等候付賬時,從架子上拿下那本雜誌,原只想翻翻消磨時間罷了,但翻到《艾萊思》時讀了幾行就決定買下,回到家裏,菜還沒放進冰箱,便坐在窗畔桌邊一直讀下去了。讀完了上篇,桌上一盒衛生紙已濕了一半。一星期後,將雜誌另一期買來讀完下篇,衛生紙的另一半也濕透了。等到今年年初決定寫一篇有關此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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