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乾河的嗚咽——記丁玲

十一月。冬寒漸緊。一個星期天的上午,華盛頓公園路上我獨自驅車。路側林藪早已秋華盡減,枯條參破凜冽雲天。

我是應朋友時鐘雯的邀約,到她華府水門公寓的住所裏,去聽丁玲朗誦她自己著名的作品:《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桑乾河究竟在那裏呢?真是遠在天邊!我實在連那條河的正確地理方位也弄不清楚,然而眼前公園路的左側,我可以看到繞流華府邊的玻多馬克河。冬日的陽光正映耀河上。我心裡思念著:渡河過橋後,由一個扛過半世紀苦難的作家朗誦聲中,我可以想像聽見;桑乾河的水聲,會自天邊流進一個異國層樓中的客寓。

去聽丁玲朗誦作品,會比昨晚去聽她演講更有意義,我不覺加速了車子的馬力。

車子冒著寒風隆隆作響,在單調的車聲中,我不免要去回想昨晚丁玲在喬治華盛頓大學的演講,她在演講中勾畫的生平,她生平經歷過的寫作、左傾、囚獄,和放逐……,還有;那十分令人不解的,二十二年的災難痛苦後仍掛在嘴邊的「口頭禪」:「我是共產黨員」。

在寬大的演講廳裏,坐滿了各色聽眾。有中國人,有美國人,年輕的,不年輕的,大家一定都聽說丁玲,都知道丁玲。但更重要的是,大家要看丁玲,聽她講她的「故事」。燈光照明下,大家靜候丁玲的出場。

丁玲出場了,華髮、素衣、布鞋。七十七歲的丁玲;步態依然穩健。她帶著一個年輕的翻譯,緩步移向講臺,一面頻向臺下聽眾點頭微笑。臺下的人看不出她身上曾披載的五四風雲,也看不出她二十二年消聲匿跡的傷痕和顛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時間浪潮,已淘去了她生命中的激昂慷慨,也磨褪了鑄錯在她身上的鞭撻和煎熬。她剩下的形象;是一個中國孩子都熟悉的老祖母——微顯臃腫的矮胖身材,一臉風霜皺紋裏透露著敦厚和慈祥。七十七歲的丁玲,第一次遠行異邦,踏入八○年代的「西潮」裏;顯出那樣濃郁的鄉土氣息。也許,就那樣,她給我一種奇異的親切感。

丁玲坐在講桌邊,面對廣大聽眾娓娓而談。

首先,她談她的寫作歷程。她說:「我原來不是一個喜歡舞文弄墨的人。」在那個五四年代裡,她年輕、有著一般年輕人的激進和苦悶。清末以來的列強侵略、國恥重重,經濟萎頓……使她像許多年輕人一樣擔負了時代賦予的憂惶,急於要見出社會的改革途徑。一九二四年她進入上海大學讀書時;原要攻讀經濟學。她讀馬克斯經濟論,讀不懂;「經濟之路」走不通,只好改讀文學。她也學過畫,學過音樂,想要提昇超拔心情的苦悶,但是,不行。只好提筆抒發胸臆。於是便有文章發表,有文章發表了,就被認為作家。既被認為作家,就有人不斷邀稿。稿子寫得多了;就順理成章走上寫作之路。丁玲沒有提到她自己的作品。然而,在座的人大都知道;她那早期創作中大膽描寫女性生理心理的《莎菲女士日記》,後來得過史大林文學獎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還有她那《人民文學》八股的<杜晚香>。

聽說丁玲在前年曾應徐州師範學院教師所編《作家傳略》而寫成自傳一篇,她在自傳中稱:她從一九二七年發表寫作以來;除了那二十二年中北大荒放逐、文革囚禁的寫作空白外;她寫了兩百多長短小說文章。總共約有一百六十多萬字。可是沒有一篇理想的作品。她坦白承認;作為一個寫作者,數十年來,文章的量和質都不夠。七十七歲的丁玲,從二十二年「反右」「文革」的連串打擊苦難中活了過來,有人認為是奇蹟,而她在寫作的終途上,將怎樣創造奇蹟,寫出一本理想的作品呢?丁玲是個世界知名的人物,可是「知名度」並不能滿足一個創作者的藝術良心,丁玲在這方面至少透露了她性格中的真誠。

然後,丁玲談到她思想的左傾。三十年代裡中國的危機重重。日本野心侵華,奪取東三省,製造慘案和事件。早在巴黎和會後,中國人受辱,國際聯盟又無力主持公義。讓許多中國人對西方民族感到懷疑和失望,曾經高舉「德」先生(民主)和「賽」先生(科學)旗幟的陳獨秀,改而舉起了「共」先生的大旗。激進的年輕人因民族思想的高昂而紛紛投入了旗下。丁玲的朋友中有因偏激而下獄被殺。於是,她在憤慨之餘也尋思中國應走何路。在「共」先生的號召下,思想便愈來愈左了。一九三三年,丁玲被檢舉入獄。

三年後,她出獄轉赴陝北,加入延安共黨。丁玲在演講中沒有提到她在延安的種種作為。然而,臺下的聽眾在記憶表翻翻有關丁玲的閱讀資料,便知道她在延安時,曾因寫<三八節有感>為婦女作不平鳴而受到批判,於是「下放」接受思想改造。她編寫《解放日報》副刊,主張文藝的獨立性和藝術性。終於促使毛澤東殺出了那有名的一九四二年延安文藝座談的「鋼鐵教條」:文藝附屬於政治。

丁玲自稱思想左傾,卻在一九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她自認是個忠心黨員,卻被判為反黨而開除黨籍。她的信仰和現實有著那樣尖銳的矛盾和對立。但她執著於自己的「選擇」。她在北大荒餵雞也餵得誠誠懇懇兢兢業業。她自稱:做一個共產黨員便要把任何事情都做好。寫作也好,餵雞也好……一樣都是工作。然而,「共產黨員」這個頭銜是不能長到她性格中去的。丁玲一生出死入生,命途多艱,但她執著於生活,真誠踏實,樂觀不渝,那原是中國的民族文化在她身上陶鑄成的性格,不是「共先生」帶給她的舶來品質。她說她讀馬克斯經濟論讀不通,她也未必讀通了「共產主義」。追根究底,她所信仰的怕只是她的一個「執著」、一個「選擇」。她不是不承認她所經歷的痛苦。她在一九七九年平反後,曾寫過一篇<七一有感>,發表於《北京日報》上,她說:「為了今天;我度過了艱難險阻,為了今天,我熬盡了血淚辛愁。」文革期間,一九七○年到一九七五年,丁玲和她丈夫陳明同時被捕下獄,關在北京附近的高級監牢裏,分別幽囚於兩個不同的牢室。據她說,那五年最難受,最是嚐透了孤寂淒苦。

她是怎樣熬過那五年囚獄的呢?她在一篇訪問中解說:「……,我暗暗告誡自己,不管怎樣,都不能讓自己的精神垮下來,不管怎樣,也不能對未來失去希望……。我總覺得,一定會有那麼一天,一個好心的看守員,會替陳明遞一張條子來給我……,我就是懷著這個希望度過了這漫漫長夜的五年。」然而文革期間,那種夫妻互鬥,朋友成仇,子女叛親的殘酷現實中,她憑著什麼相信人有好心?憑著什麼認定夫妻專情不渝?憑著什麼執著對未來的希望?她的牢獄自述聽起來就像個中國歷史文化中的小典故。而她憑藉由黑暗中活過來的力量;也就是由歷史文化陶冶而成。決不是「共產黨員」所依附的「黨訓」。

有人要問,文革期間任走卒橫行凌辱,知識份子的良知風骨呢?還用問嗎?兒童故事中老出現「白雪公主」「無敵金剛」,已足令有識之士擔憂了,又何況在國家首府的廣場上;盡豎著史、列、馬、恩的巨頭畫像?「全盤西化」,「全盤俄化」的論調久了,中國人賴以成「身家性命」的文化遺產歷史精神;都漸漸化為垃圾,丟進毛坑。傳統中的道德價值便都成了腐朽,到那裏去找憑藉而成風骨操守呢?索忍尼辛敢於寫出《古拉格島》的血淚真理,也憑著他肯定自己國家的歷史文化;肯定固有的宗教精神和信仰。丁玲幽囚牢獄,固執地肯定人心,才能超越苦難。她和陳明終於出了獄,團了圓,至今相扶相攜。

最後,丁玲在演講中談到她對文藝寫作的看法。她認為寫作者寫完了就不該負責,就像女工將布織完了一樣。布入了市場,銷售如何,女工管不了。作家的作品完成後,會隨時代、人們的好惡、批評而存亡,作家管不了,作家要管那麼多便無法創作了。

丁玲於此率直地批判了「官方文藝政策」存在的不當,也暗暗提示了作者受作品株連的不公平。她當然可以回想當年「反右」時對她作品的種種批判,她曾努力抗辯,但代價是二十二年的封筆和書禁。二十二年的沉默,丁玲於此吐出了心中耿介。

那麼創作的泉源是什麼呢?她說:是生活。創作者要深入生活,不能關起門來憑感覺寫作。老把自己的感覺擴大,作品便成真空。靈感須從生活裏來,生活使人激動,使人有啟發,使人有創作的動力。離開生活,抽去現實,作品便只是形式而已。但丁玲沒有涉及中共三十年來的文學狀況。三十年來,中共文學豈止只是形式而已,連個人感覺也談不到。作家不能忠於生活,只能套著條框,在「文藝政策」下,文藝沒有了生命個性,只成了附屬於政治的行屍走肉。聽說丁玲在紐約演講時,曾否認中共對作家的控制。從二十二年的「嚴寒的日子」走出來後;丁玲進入醫院療病,忙於整頓居家,還要抓緊時間寫一部理想的作品。自顧尚且不暇,況論縱觀三十年「政策」下的文藝概況?她恐怕連趙丹(中共名演員)去年臨終前批評文藝管制的短文也不曾讀到。趙丹臨終;政治魑魅對她已「沒什麼可怕了」。在沒有恐懼的心情下,他理直氣壯地斥責:「如果黨管文藝管得太具體,文藝就沒有希望,就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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