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空難、亡魂

那天清晨起身,玻璃窗外正大雪紛紛,皚皚銀光映照屋內,雖然身在暖室,也不免向窗外凜冽打個寒顫。

雪不停地下著,兩隻麻雀飛來了,停在窗外矮叢邊,蓬鬆著羽毛,一動不動,好像啾啾鳴聲也被風雪凍結。龐大的靜穆,壓縮著在風雪中凌亂破碎的空間。靜得好像要發生什麼似的。我在室內踱著,無聊地看看日曆,那是一九八二年一月十三日。

下午,開始為一對久別遠來的朋友準備晚餐。這個時代;交通方便了,聚散更無常。心裡想著晚上歡聚時該有談不完的別後話,但願風雪不要無情阻人來路。

天色漸黯,看看鐘;已經四點多了。電話突然鈴鈴響起,傳來丈夫的聲音,說晚餐已經取消了,城裏交通已因風雪紊亂不堪,晚上十點鐘到得了家就不錯了。接著他問:「一架飛機在十四街橋上失事,聽說了嗎?」掛上電話;連忙打開電視機,螢光幕上,風雪中的空難悲劇一再地在眼前映現。真是看得淒慘!看得心驚!

佛州空航第九十機次,在四點左右由國家機場起飛,距預訂起飛時間已延遲了兩個鐘頭之久。送機的人該都回去了。就在那來去之間,親友已成永訣。起飛後的飛機大約在短短半分鐘的時間內;便震搖下墜,掠過交通正頻的十四街橋,將橋上數架汽車的車頂截削,掃翻橋欄,機身震破,落進波多瑪克河。波多瑪克河面冰凝雪凍,無情風雪就那樣在剎那間,切斷了七十八個仍在親友心中牽掛著的人生。

坐在飛機末座的五個僥倖者,攀緣在突出水面機尾的殘骸邊,等待急救。直升機來了,救生圈從天而降,落在那個中年人身邊,那個中年人,根據直升機上救生人的描述和印象,禿頂、灰髮、嘴上留鬚。他抓住了那唯一的救生圈,卻將它推向身旁的人,你先吧!救生圈再次來到,該是他的份了;然而他又推往另一個人,你先吧!救生人員一次一次飛向他,卻將另一個人救起。他們簡直不能置信,在那樣生死邊緣,會有人將一髮生機推讓給他人。最後,總該臨到他了,直升機來到時,水面已不再有攀緣之手。他的生機已被冰雪凍結。他是誰啊?生還者已不復記憶在存亡掙扎的驚怖裏曾有過那樣的謙讓,救生人員也難以確切在死者中予以鑑別。英雄無名,淪為啞謎。然而,不管他是誰,風雪無情中,曾有人昭示,人間尚有高情。

就不免要去揣度那個中年人在死亡邊緣上的心境。他也許想,他們還年輕,他們有父母、子女、眷屬。他呢,中年了,父母已逝?子女已成長?妻子早病故?他已少有牽掛?那麼,讓同難的人回到幸福世界更為重要。還是……中年了,他已看夠世界在爭奪擾攘中變得殘酷卑鄙,他要讓世界知道,人間尚有無私,尚有自我犧牲的高貴襟懷。於是,當他的軀體墜入寒淵,他的亡魂便像一星火焰,在冰天凍地裏燎起人心中奄奄一息的道德良知。他向這冷酷的世界已賺回幾滴熱淚。

無端地;會聯想起達爾文「適者生存」的物競天演論來。這個已為人信奉了一世紀的「教條」,真是個不移的真理嗎?這個世界在那個「教條」的啟蒙下;弱肉強食,競爭已久了。然而,風雪中,那五個在生死掙扎的境界上,誰是強者呢?因別人犧牲而生還的人是強者嗎?還是自我選擇了死亡的人是強者?人類社會的進展;基本上是因為道德世界的建立,道德世界的建立是因為人在意志中選擇了秉仁或持義,那不是像鳥獸世界那樣弱肉強食自然淘汰的結果。人類社會的維繫,文明的延續,要有人在十架上流血,要有人進入地獄(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還要有人在風雪中作自我犧牲。

那四個在空難裏生還的人,不管他們是否記憶有人在風雪中推讓救生圈,他們必當更珍惜自己的生命,更寶貴家庭的團圓,更感謝社會的關切,而因此更努力做一個完善的人。

那樣想著;就覺得冷酷卑鄙巧取豪奪的競爭,不是促使社會進展,而是將人間推向獸性和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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