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節秋遊

每年鬼節(Halloween)到來前,我會隨節俗傳統,去市場買一個大南瓜;鏤空雕成笑瞇瞇的南瓜臉,放在門前,去迎接一年一度戲謔歡笑的「群鬼」夜。也會準備各色各樣的巧克力糖,裝進大木盤,靜待群鬼敲門到訪。門開處,一聲聲:「Trick or Treat!」,盤中的糖果,會將各色面具下的童稚誘賂得更歡樂。那些煞有其事地扮成鬼怪仙巫沿門求索糖果的孩子們,就那樣,每年秋老時分,踏著落葉來了,又去了。而我,在應節隨俗的郊居裏,每年總會恣意地笑一陣,又惆悵一陣。孩子們的各種扮相中,依稀可見;女兒拋在身後的當年童稚。

今年鬼節我離家「出走」了。

我是去普林斯敦看我的「那一半」。他在普大作短期進修,我也乘機躲開鬼節的麻煩,鎖了門,去偷幾日浮生秋閒。

今年的秋,霜降遲緩。秋葉艷得透亮。在普大的校園裏走一遭,灼灼秋陽裏,葉色如火如金。襯著普大古老的建築,華麗濃重。秋風吹過,寒意蕭索。黃葉在空中飄舞,生動一如蝴蝶翩飛,卻載不動秋寒,仍零落在泥沙地上。那樣走著看著,想起當年就讀耶魯的湮遠日子。那時候,攻讀甚苦,並不快樂。這時候想起,原也曾是「特權」校園中的一個「驕子」。

普林斯敦是以普大為主體的大學城,規模上屬小鎮,沒有高樓大廈,沒有喧鬧繁華。然而窄街小店,卻看來整潔而昂貴。大部分住在普林斯敦的人,若不是高級知識份子,便是高收入的殷商或巨富。市區附近有湖泊,紅葉白雲,映耀水面,憑添空遠。更有華盛頓當年打第一次勝仗的古戰場。空曠原野中立著一棵老橡樹,根盤枝茂。枯葉飄落,一葉一葉,都馱著歷史的韶光。

我們住的是普大的學人宿舍,簡陋安靜。窗下有古松一株,靜坐時總可聽見細細松吟。階下的落葉沒人去掃,已堆積及膝了。偶有人走過,就響起一陣沙沙索索。那裏的夜,荒寂如深淵,浮華世界已不知遺落到什麼地方。

不過,要是開車出去晃一趟,鬼節的傳統仍處處可見。商店的櫥窗裏,家居的屋廊上,都擺著大大小小的南瓜;或雕成南瓜臉迎街而望,或紮成瓜首人身的「南瓜先生」鎮坐廊前。窗子上有繪製的蜘蛛網,門板上有懸掛的骷髏畫。也有時,屋主有意促狹,屋角樑下,懸空吊著騎長帚、著黑衣的「老女巫」。要不然,空廊搖椅上坐著個「無頭人」。這種種假裝的恐佈,都是鬼節裏心照不宣的「誇張」傳統。讓人看了,會心一笑。就在那樣一笑會心裡,挽回幾許童稚的心情。讓沉滯煩瑣的生活,一度滌淨蛻新。

從普林斯敦開車半小時,便可來到另一個史蹟美景兼具的小鎮。這個小鎮名叫紐霍浦,坐落於德拉瓦大河的東岸。不遠處有華盛頓率軍越河的渡口。小鎮雖小,卻因特殊的風光和歷史而成旅遊勝地。聽說小鎮附近住了許多藝術家,街邊羅列櫛比的店鋪中,除了各色商品外,更有藝術家製作精巧的飾物和藝品。這些飾物和藝品包括各種形狀和色彩的蠟燭、燭臺、燈飾。還有陶器、銅鑄、藤編。此外更有手製精雅的首飾。這些都是我喜歡看也喜歡買的東西。只因為這些東西在生活裏可有可無,不切實用,於是惹來「浪費金錢」的惡名。不過人各有「志」,而且要自辯又何患無詞?我的看法是,金錢是一種流通輪轉的東西,從一隻手中用出去了。又會由另一隻手來掌握。一隻握著「閒情」的手,可由金錢換取一些興趣;而一隻握著「災苦」的手,金錢的到來,是境遇和乾坤的再造和扭轉。世界上不管有用或無用的東西,都是人類的創造和巧思。有用的東西,不愁沒有人購買;無用的東西卻須靠幾分「浪費金錢」的豪情。世界上的人,大都是以金錢價值中的「利」,去換取所購物價值中的「利」。利利相關,人間就顯得冷酷無情了。梵谷當年,竟然賣不出一幅畫,憂鬱瘋狂而死。假如有那麼幾個百萬富翁,不惜浪費金錢,買他幾幅畫,也許就鼓舞了他的生命,延續了他的創作。不以利取利,金錢才顯出有情。

在紐霍浦小鎮上,我挨了不少罵,也浪費了不少金錢。

小鎮上的鬼節,除了那分兒戲般的誇張外,更透露幾分人情況味。一家服裝店的涼臺上,欄桿邊的木椅上,坐著一個「南瓜先生」,戴草帽、著長靴、斜靠椅邊,臺上一個女店員,扮成女巫,臉上塗成灰黑,頭髮用髮膠塑成一堆亂草,穿黑衣、持長帚,正在清掃落葉。我笑著要求她和我以及「南瓜先生」,一起在木椅上排排坐,攝影留念。她立即答應了。照完相,她笑著說:「妳可得記住這是在鬼節所攝的。」意思是,她原不是那樣面目可怖的,不過是應節湊興而已。又有什麼關係?任何「鬼怪」,只要坦率真誠,也就可愛可親。真正傷人的魑魅,大概都不是看來青面獠牙的。

走累了,買夠了,看飽了,就在河邊一家小小的餐館吃午飯。雖然早已是下午三點了。餐館內只有三四張餐桌,每桌都放著鮮花和燭光。旁邊酒吧櫃臺上放著三個南瓜,雕成不同的臉容。瓜內點燭火,臉臉生輝。天花板上垂懸下幾隻黑「蜘蛛」,走過碰在臉上,可也真嚇一跳。酒臺後的店主笑著說:「原諒它吧!它每年就只有那麼一個節日呢!」午飯吃得很簡單,但配著酒,伴著花燭,倒也有幾分節慶的氣氛。雖然這是鬼節,如果真有鬼魅出沒,也還可慶可賀。人世就實在不應有太多的愁苦。吃飯時,時見有人進來坐在酒吧邊飲酒聊天,也有人晃進來轉一圈,和店主寒暄一陣又走了。還有人逕自走到火爐邊,伸手烤火沉思。小鎮上的居民,大概都彼此相識相知的。門外的秋,儘管蕭索,門內的人情世界,看來還是十分融洽溫暖的。

走出小餐館,天色漸暗,秋風更緊。不久,瀟瀟地,雨開始和黃葉一起飄灑。我們漫無目的地又走了一遭,然後開車離去。我對這個小鎮起了幾分依戀。我喜歡小鎮透露的閒情:散步、飲酒、聊天、沉思……。

回到普林斯敦已經入夜。那晚,正是鬼節之夜。我家門前必有扮鬼的孩子們敲門索糖;那一晚,他們一定好失望。因為門後的主人失蹤了。成了另一地秋夜的「遊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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