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寶箱

搬了無數次的家,丟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東西。可是;也有些東西;不值錢,沒有用卻始終不肯丟棄。

三年前遠徙東南亞,更是大丟特丟,丟完了,心情上像脫了一層殼,輕鬆得多。才覺察物質真是累人。三年「海隅居」,除了覺得沒有中文書報閱讀的苦悶外,生活上沒有感到欠缺過什麼。華府舊屋中貯存倉庫的東西早已淡忘。回來後,搬回空屋,接著就收到貯存的東西,海運空運的東西,大包小包一齊進屋,朗朗空間;一下子就壅塞阻礙起來。拆包開封,忙得不亦「苦」乎!便又覺得東西丟得不夠多,再丟吧!於是除了必要的東西重新陳設起來,不用的書籍、過時的衣服、零碎的傢具……堆積起來;又捐又扔;統統掃地出門。可是不管怎麼丟怎麼扔,有一個盒子,打開來;又關起來,再藏起來。就是不肯拋卻。這個盒子就是那個無寶而寶的「百寶箱」。

前些時;在康州寄校讀書的女兒放寒假回家。返校前要找一樣東西帶回學校去,東翻西翻;將那個「百寶箱」翻了出來。那時午後的太陽斜斜地流進屋裏,我們坐在地板上一時興起;將那些「寶」一件一件抖了出來。母女倆又說又笑,忘卻了窗外凜冽的冬寒。那些「寶」,像魔術般將一些逝去的時光和往事都拉了回來。我的、她的,一齊都揉進了我們之間的陽光裏,暖烘烘地燦麗了一段人生。

那些「寶」中;有一些是各處旅遊時收集的小首飾。其中有一對孔雀毛耳環;還記得是在倫敦的嬉皮街「加拿比」小店中買的。也同時在店中買了一件孔雀藍印度綢的長衫,低領、長袖、衫長及踝。我曾戴著那對垂肩的孔雀毛耳環和那件印度綢長衫;去參加一個夏日黃昏的花園酒會。在樹蔭花香燭光的夜色裏;也曾覺自己披著那恆河古國森林的幽祕。還有一套叮叮噹噹非洲銅鑄項鍊手鐲和腰帶。聽說非洲男女都戴銅飾以防溼氣,我買來卻只為興趣。記得為了配這套銅飾;還去找來件像麻布樣的寬袖寬腰的長袍,女兒說穿戴那樣的衣飾是應該打赤腳的。可惜那時我還沒那份勇氣,只是配了一雙麻編的涼鞋。那樣穿戴時曾讓我想著非洲原野上;那些瘦長黝黑披麻持竿的馬薩以(Masai)牧人。本來;在一般應酬場合裏;我總是穿著旗袍「亮相」,那是「本來面目」。有時候卻也會突然心血來潮地裝扮一番。裝扮原也是一種生活情趣,像藝術一樣,可以開啟禁錮的心扉和習慣的枷鎖。人生如戲,偶而應有一番恣意的莞爾。

由孔雀毛的往事;牽扯到女兒的鬈毛頭髮。在一個粉紅色的塑膠盒子裏;放著兩綹細細捲鬈的毛髮。那是替女兒第一次剪頭髮留下的。我在中學時,頭髮黃黃鬈鬈,惹來外號叫黃毛丫頭。也有人因我的鬈髮而逕喚我洋娃娃。沒想到這個特徵傳到女兒身上去了。她到了三歲時頭髮還是又短又鬈,像個獅毛狗,那時候真擔心她的頭髮會永遠長不長。忽然一天想起有人說過,頭髮愈剪便愈容易長。於是決心要剪女兒的鬈毛。三剪兩剪,鬈毛變直毛,真的愈剪愈長,居然漸漸可以紮成小辮子了。第一次剪下的頭髮,拿在手中,彎彎的,柔柔的,就留了兩綹。你說是傻氣也好,是癡情也好,反正那是一個年輕母親的愛心。而那兩綹柔細的鬈髮;在多年後卻更溫柔了一段母女之間的時光。

和女兒的鬈毛一起進「寶箱」的;還有一個小小的布娃娃。這個布娃娃軟搭搭柔滑滑的。那就是女兒小時候喜歡它的原因。小時候的女兒有吃手指的習慣。吃手指時另一隻手一定要摸一些柔滑的東西。像襯裙啦,毛毯緞邊啦……最要緊就是那個布娃娃。一說要抱娃娃,就是她吃手睡覺的時刻了。日子一久,娃娃變得又髒又黑。她小學一年級時終於斷了吃手指的習慣,那個布娃娃就失蹤進了「寶箱」。講完她那一段兒時小史,我捻起那個娃娃問她:「現在妳不吃手了,可以丟了吧?」她圓起眼睛想了一想:「不丟!」於是咚的一聲,那個布娃娃,儘管髒黑難看,還是變「寶」入「箱」。當然,鎖進「寶箱」的,不只是一個髒娃娃,更是一段可供回顧的寶貴成長。

「百寶箱」裏雖然沒有任何我自己兒時的東西,卻鎖著一季過去的青春。那裏有一疊發黃的信件;都是一些年輕男孩寫的情書。有一個信封裏藏著一隻銀製飛鷹,紙片上寫著:「這是我親手製成的銀鷹,願它能長飄在妳天藍的圍巾上。」那時候我在大學,那時候我很拘謹,那時候我會無視於紙片上微小的希求。那一隻銀鷹從來不曾別在我的圍巾上,卻隨我一直飄到天涯。現在又無端地飄了出來,牽引起我那藍色的記憶。女兒又習慣地打起了她的發問旗:「後來呢?後來妳還見到過這個做銀鷹的男孩嗎?」見過呀!那才是幾年前的事,我們在一個宴會上見過面。他也許早忘了那隻銀鷹,我也不曾告訴他那隻銀鷹依然無恙。他的生命裏當然還有其他「百寶」,這一寶卻進了我的「寶箱」。

我想,每一個人都有一個「百寶箱」,有形的,無形的,貯存著各式各樣不肯丟;也丟不了的記憶。打開來時;就會知道,生命曾經成長過,繽紛過,豐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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