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魚談往

那晚是一月二十四日,中國人的除夕夜。

我正在準備晚餐;外子走過來訕訕地問:「今晚吃什麼?大年除夕夜啊!」我愕然了一下,根本就忘了過年這回事,家裏就兩個人,大眼對小眼,還過什麼年?我望望盤中洗淨待烹的魚,頓時理直氣壯起來:「吃魚呀!年年有餘,吉慶有餘,別的都不用吃了!」真是湊巧;居然那晚準備了魚,其他就可以看作多餘。所以,那晚年夜飯,就是那麼大魚一條!

說起那條年夜魚,原是沒頭沒尾;道地的美國魚。以中國人「全魚」的觀念來計較;根本不能登除夕大雅。吃著那條不全的魚,心裡就開始咀嚼起中國人「全」的思想來。中國人要全魚全鴨,要全家福,要福壽全歸,要十全十美……殘英缺月;不算美景。家不團圓,鳥也驚心。江山半壁,花會濺淚……中國人要民胞物與,要成人之美,要世界大同,要天不老地不荒……中國文化也許就因為這種求「全」的精神,而屹立至今,而綿延無盡。

那樣咀嚼之餘;就開始談些「魚話」來守夜。

去年夏天,還住在雅加達。有朋自美國來,我們請客,將他們夫婦帶去吃雅加達出名的海鮮。清蒸鮮蝦來了,不但有頭有尾,且還長鬚綿綿。拎起一把蝦鬚,就可以把燙手的全蝦拎往自己的盤裏。於是剝頭削尾,大快朵頤。可是朋友的嬌妻,拒嚐美味,她皺起眉頭:「哎喲!像真的蝦子一樣,如何敢吃?」不一會,紅燒大魚來了,頭尾俱全,張口瞪眼。只見她,側首支頤,嬌聲抗議:「那麼像魚,眼睛還看著我,不吃!不吃!」沒法子,吩咐侍者除去首尾,將魚身分割成段。「好,不像魚了,可以吃啦!」這才打了圓場。也難怪,美國人積習難改。他們吃的魚,那有全過?不但去首去尾,還要去皮去骨,切成「死對客」(Steak),當然不像魚了。

也是去夏,家在雅加達。我們正整頓行裝準備遷返美國。印尼財政部長阿里瓦唐納夫婦;請我們一家去他們私人小島度三天假,算是為我們送行。那三天裏;看魚、釣魚、吃魚,說盡「魚話」。每天一大早,女兒就拿了她的出氣筒(Snorkel)到海上看熱帶魚去了。她對看魚;百看不厭。要去尋她,就得費盡眼力;在海面去找那支幌動的出氣筒和一雙打水的腳鴨。爪哇海中的熱帶魚,五顏六色,百怪千奇。真是美不勝收。女兒漂在水面看還不夠,又將海沙堆成小水塘,用網將各色各樣的魚捕將回來,放在水塘中,坐在塘邊看個仔細,真是成了「魚獃子」。除了看魚之外,有時坐著小機船到深海處釣魚,個把鐘頭就可以釣上十來條。和我小時候看人垂釣;那種見釣不見魚的情況相比,爪哇海中釣魚是無須詩情耐性的。有一次女兒就坐在屋前堤邊,望海出神,不意,無意垂下的釣竿居然有魚上鉤,釣起大魚一條。晚上,釣回的魚就在炭火坑上烤得魚香四溢。坐在大樹下,看遠處漁火,聽灘邊濤音,浴一身晚涼,嚼著魚香,就可以成世外神仙了。神仙日子過了三天,紅塵回首,已成往事。

然而,談著那些往事,年夜飯雖只大魚一條也就餘味無窮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