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偶訪

日前接語堂先生小扎:「很願意能見到您,並談談。」與林先生電話約定時間後,在禮拜天的下午搭車到陽明山造訪林先生寓所。很意外地臺北竟下了一陣滂沱大雨,心想只好在雨中欣賞林博士的庭園了。當車抵陽明山後,更意外地山上竟是響晴的天。按了門鈴後,林先生親自出來開門,一個綠意盎然舒適可人的庭園,立刻映入眼際。園中除林木之外,有一個很大的游泳池,予人以寧靜開朗的感覺。林先生雖年逾七旬,但看起來朝氣蓬勃,身體非常健朗。林先生肅客入室,他的客廳中有一排長長的書架,堆滿了線裝書與洋裝書,約數千冊。林先生回國竟攜來了這麼多書籍,不愧是著作等身的一代學者,使我隱隱嗅到滿室書香。架上有林先生昔年編的「論語」,我告訴林先生我讀他編的「論語」時,還在讀小學,我家中由創刊號開始,存有整套的「論語」、「人間世」和「宇宙風」,但可惜都留在故鄉山東了。林先生說他自己收藏的「論語」也不全了。林先生去拿他的煙斗,我在他寬敞的客廳中略作瀏覽,發現壁上有一幀蔣夫人寫的蘭花小品,另外有一幅鄭板橋的真跡,是一幅墨竹。林先生很得意地說,他收藏這幅板橋的真跡已經很多年了。

客廳靠庭園處是一面落地長窗,可以窺見室外的景色。林先生手中捏著他的煙斗,與我對坐在沙發上,但他始終沒有吸。手中捏著煙斗才有閒適的感覺,我想這大概是他的種生活習慣吧。

與林先生閒聊起他童年的生活來,這位學者眼中湧現出回憶的神采。他的他的尊翁是長老會的牧師,家住在離廈門約六十英里的深山裏,當時正在流行維新的思潮,林先生的父親由上海「廣學會」(基督教最早的文字機構)每週可以讀到林樂知先生編的《通問報》,這種週報是油印的,紙張油墨都很壞,但卻是傳播新知識的工具,影響他們一家很大。當時他們住在偏僻的鄉下,能得風氣之先,完全是「廣學會」的《通問報》之賜。當時林先生一家熱心新聞,充滿維新思想。林先生回憶說,有一次他由漳州搭船到廈門,他坐在艙中看機器齒輪有力的轉動,注目視之,良久、良久,對機器的功用,及西方的文明印象極深。一次報載已經有了萊特弟兄發明的飛機,但他們從沒有看見過。當時他們弟兄姊妹都有嚮往新學的傾向,因為林先生的父親是牧師,所以能免費讀書,林老牧師有一個夢想:盼望兒子們能進上海聖約翰大學讀書。聖約翰大學在當時的廈門還很少為人知曉,後來林老牧師的願望終於達到了,林氏弟兄三人都進了聖約翰,實現了父親的夢想。

林先生回憶幼年的宗教生活,每天晚上都由父親領導作家庭禮拜,唱詩,讀經以後在椅子邊跪下禱告。林先生說他家到他已是三代基督徒了。他祖母是基督徒,父親是牧師,就記憶所及,母親是一個非常虔恭的婦人,一點架子都沒有,與教會的弟兄相處如一個和樂的大家庭,使林先生留下難忘的印象。

語鋒轉到林先生回國後對臺灣的感受,林先生認為臺灣很好,生活極理想。林博士打算在臺灣定居,他說臺灣的青年人難免會羨慕美國的文明,但他認為青年人仍應在臺灣接受基本教育,最低限度也應該讀完了大學再出國。西諺有句話:「隔壁的草地特別綠」,在飯館裡看到別人點的菜總比自己的好吃,其實也不盡然。

林先生陪我步入他心愛的庭園中,林夫人正在游泳池邊督工整修,池中的水很清澈,還有幾條不小的魚在悠遊自樂。林先生怡然自得地立在池邊說:「這兒的氣候風物真好,我在過夏令營的生活,白天常脫了衣服下池游水、曬太陽。」難怪他的身體那麼棒,林先生真是一個懂得生活藝術的人。最後他感慨地說:「只是最近應酬多了一點,擾亂了寧靜的生活。本來嘛,回國就是要多聽聽看看,不能完全與外界隔絕,關起門來專事寫作。」但無論如何,林先生是最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看他刻意佈置的書室庭園,都有一種靜謐的美,在綠樹碧草間,透出一種澹泊安詳的情調。

在薄薄的暮色裏,與林先生夫婦握手道別時,由這位滿佈笑意的幽默大師的臉上,我也依稀沾染了一絲幽默的風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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