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黃威的準備

這朱老先生正是黃威預先準備的槍手。

黃威雖然也是秀才,可自己卻不是個讀書的料。當年過院試那一關已然苦透了,做了十多年主薄,早將《四書》《五經》還給了先生,現在再叫他自己作文,簡直就是要了老命。

沒辦法,只能預先準備好範文,背熟了再進考場。

說起來,朱先生也是個才子,他本是漢中人,六歲啟蒙,十歲就過了縣試,十六歲拿到秀才功名,一手八股文章做得花團錦簇,所有人都覺得這就是個進士坯子。

可惜,朱老先生在當年鄉試之前在一次意外中斷了條腿,就徹底斷了上進的路。

你一個殘障人士,自然是不能科舉做官了,而明朝可是沒有諸如後世的社會保障體系。

朱老先生家境本就貧寒冷,不能讀書做官,生計斷絕,就潦倒下去。沒辦法,就四處打秋風,靠朋友接濟混日子。遇到考試的時候,也替人當槍手、作範文賺點錢花。只是,一顆讀書的心卻沒有死。

臨到老了,文章寫得越發老辣。

黃威也是聽到過這人的名聲,知道他的手段。再加上朱老先生是漢中人,也沒幾個西安人認識,就出了銀子將他請了過來。

朱老先生在城中吃他的用他的,到現在總算是派上用場了。

不片刻,黃威的手下就將一個瘦瘦小小的柱著一根拐杖的糟老頭請了過來。

這個朱先生年約六十,身上穿得破爛,看起來就好象是個猢猻,估計還沒有九十斤重。可人卻非常精神,進了黃威的書房,也不看人,目光徑直落到那一架子書上,目光大亮,口中嘖嘖有聲:「這麼多書,裝幀得真好……哎,這是寶文堂的版本……這是內書堂刻印的《尚書》,不錯不錯,內侍宦官中不少人也是有大學問的,不能輕看了……漂亮,真漂亮啊,這些書在咱們陝西可不容易見著!」

黃威:「朱老先生,你若是喜歡,擇幾本帶回去就是了。」

朱老先生突然警惕地看了黃威一眼:「不要你的書。」

黃威賠笑道:「老先生喜歡什麼書,我送你就是了。」

朱老先生:「不扣我的潤筆?」

黃威:「不扣不扣,該給你的銀子一毫都不會少。」

朱老先生大喜:「那感情好。」就抽出一本書,也不理睬人,埋頭讀起來,那情形就好象餓了幾日的老饕見到一盆香噴噴的紅燒肉。

黃威知道他就是這個脾氣,不以為忤,屏退左右,磨了一硯台墨,道:「朱老先生,我得了兩個題目,還想請你幫我作兩篇範文。」

朱老先生:「誰耐煩寫字,這書得趣,我先讀讀。你說出題目,我念給你聽,你自己抄下來背熟就是了。」

黃威:「第一個題目是《子在川上曰》。」

「這題簡單,真是無聊啊!」朱老夫子朗聲念道:「聖心無窮,因所在而忽動焉。夫晝夜無窮,逝者亦與為無窮,身在其間,奈何而不知也?」

竟是張口就來,黃威忙凝起精神,提筆飛快記錄。越寫越是震撼:真是好文章啊,這朱老夫子真是了不得。以他的本事,若不是少了一隻腿,只怕翰林院也進得,說不好現在已經是朝中大官了。可惜,可惜!

他寫文章不成,好歹也是個秀才。雖說這個功名是十多年前得來的,但基本的眼光還是有的,自然識得朱秀才的厲害和這篇文章的好處。

不過一壺茶工夫,朱老先生就將這篇八百來字的八股文念完。

黃威抄完之後不敢大意,又將其他幾個有些含糊的地方和朱生核對了一下。

朱秀才很不耐煩,說這麼簡單的問題還有什麼好問的,根本就是常識嘛,你的書是怎麼讀的?

這一聲呵斥氣得黃威眼睛裡有凶光閃爍,如果換成以前,早就對這老酸丁不客氣了,但此刻他只能硬生生忍受。賠笑道:「老先生教訓得是,在下這些年俗務纏身,已經許久沒有讀書了。那麼……朱先生,咱們接著說下一題。題目是《雞鳴而起》。」

朱秀才搖頭:「這什麼題目,緣何簡單成這樣?」

黃威:「朱先生請了,只你念的時候能不能慢些,你的漢中方言在下有些聽不明白。」

漢中在於秦嶺以南,從地緣上來說已經是南方了,靠近四川,當地人說話和風俗必然帶著川北的味道。

「好的。」

這一回朱秀才念得很慢,好半天才將文章作完。最後,他站起身來:「妥了,黃主薄,我的銀子了,快取了把來,也好趕回家去。」

黃威拉開書桌的抽屜,將早準備好的那一錠五十兩的官銀遞給朱秀才:「朱老先生辛苦了。」

看到錢,朱秀才那張憤世嫉俗的臉上滿是笑容。這年頭,文章不值錢,自己以前替書坊作時文,一篇文章也就幾十個銅版,要想維持生計也難。還好每三年有兩屆童子試,和一屆鄉試,可以替書生們打題捉刀。靠著自己的手段,勉強弄些嚼裹。不過,就算替人打題,一篇文章也不過一二兩銀子,這個姓黃的倒是大方,也不枉自己千里迢迢跑來西安。

得了錢,朱老秀才就要告辭而去,黃威突然伸手攔住他的去路:「朱老先生稍待。」

朱秀才以為黃威反悔,急了:「黃主薄,我家中還有事,不能耽擱。」

「老先生你也不要急,從西安去漢中路途遙遠,沒個十天半月到不了。你腿腳不便,我已備下車馬,且送你一程。」

朱秀才大喜:「如此就多謝黃主薄了。」

黃威客氣地說:「應該的,應該的。」

如果在平時他可沒有這樣的好心腸,實在是本屆鄉試的考試題目何等要緊,朱秀才在西安多呆一天他就多一分不安。這老秀才窮酸成這樣,須防著他貨賣三家,到時候知道考題的人多了,我黃威還考個屁啊,派人遠遠地送走才好。

不說直接送到漢中,怎麼也得派人盯上三四天,等到考生進貢院才能放過。

看著朱秀才離去的背影,甩了甩方才因為謄錄而發軟的手腕,黃威喃喃道:「許久沒有寫這麼多字,還真有些不適應了。好,還有三天,且將這兩篇文章背得滾瓜爛熟。」

看著墨跡縱橫的稿子,他彷彿看到了一條金光閃爍的通天大道。

……

夜已經很深了。

書屋之中,「古今應無大異,何故而必遷之?古人……古人……古人……下面究竟是什麼呢?」

黃威忙將目光落到稿子上,看了一眼,又凝起精神背誦:「古人既不相襲,又何故而必續之焉。吾心固然,有人於吾心者焉,而後之所感,吾心……吾心……」

又背不下去了。

「直他娘,這文字怎麼這麼拗口。」黃威不知道已經喝了多少杯濃茶,稍微動一下,肚子里就咕咚著響。同時,心中一陣陣發慌,心跳得好象也沒有規律。一種說不出的憤怒從心中升起:「我怎麼放那姓朱的走了,直娘賊,這廝寫的東西根本就是怎麼繞怎麼來,這是故意不讓我好背吧?」

是的,不可否認,朱秀才的文章自然是作得花團錦簇,讀之叫人有一種亂花迷眼的感覺。可是,這種文章華麗是華麗,卻不順口。

文章作好到現在已經四個時辰過去,黃威也是個心志堅強之悲。當下就閉門謝客,將兩篇八股文章反反覆復背誦起來,問題是背了這麼長時間,不但沒能背熟,反將腦子也弄糊塗了。

他已經十多年沒有正經讀過書,讀書進學這種事情講究的心靜。在俗世紅塵中打滾了這麼多年,一顆心早就蒙上了塵土,心有如何穩妥得下來。

況且此次科舉對自己關係重大,一閉上眼睛他就看到殺氣騰騰的徐大人,看到高文那張滿是仇恨的臉。看到梅良父子和韓鬼子血淋淋的試題。

「不行,我必須考中舉人,我要離開陝西,我必須離開,我要把握住自己的命運!」

可是,喝了這麼多茶,我為什麼還是那麼瞌睡。

我實在是太累了。

這樣下去不行。

黃威用手拍著自己的面孔,發出噼啪的聲響,可這完全沒有用處。

他一咬牙,將手心覆在燭火上面。

劇烈的疼痛襲來,夾雜著皮肉燒焦的味道,冷汗從背心滲出。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啊!」黃威扭曲的滿是黃豆大的汗珠的面孔在光影中閃爍,顯得分外的猙獰。

一個手下驚慌地跑進來:「三老爺,你怎麼了」

黃威這才清醒過來,將手收回,發現掌心已經被燒出了個大燎泡,疼得鑽心。

看到那個手下,他艱難地笑了笑:「你好象識字吧?」

那個手下:「回三老爺的話,識的一些。」

黃威朝前走出一步,陰森森道:「你說,這背起書來怎麼這麼難,怎麼這麼難?」

那手下被黃威的表情嚇壞了,連連後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卻原來已經退到門口,被門檻一絆,四腳朝天地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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