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老邁大宗師

本屆陝西鄉試欽差大宗師李禎李昌祺亮馬誇街之後,被布政使高凌漢引著,進駐陝西貢院。

所謂貢院,就是一省的最好學政機關。地方頗大,是一片宏偉的建築群,有文廟、貢院、提學衙門,也是將來鄉試的考場。

說來也怪,偌大的貢院竟然沒有一顆樹。原因也比較奇怪,一時怕考試的時候有歹人從外面翻進考生,藏身樹陰,給考生傳遞題目。畢竟地方實在太大,考生實在太多,也管不過來;二是鄉試都是在盛夏,若是遇到雷雨天,高大樹木引來雷電,將士子劈了也罷,若是引起火災問題就嚴重了。

除了各省貢院,皇宮中也是同樣情形。正因為沒有高大樹木,一到夏天裡面熱得厲害。到後世正德年間,正德皇帝熱得不成,索性長期住在有山有水有林的皇家園林西苑。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西苑成為明帝國的政治核心。

沒有樹陰,整個貢院就是一座火爐。

進了貢院的行轅,待到至公堂里坐下,李禎已經熱得快要暈厥過去,一張臉蒼白得厲害,卻看不到半點汗珠。

副主考舒日長見他情形不對,急忙命隨從給李祭酒除了吉服,換上葛麻薄衫和涼帽,關切地問:「昌祺公,你不要緊吧?」

李禎緊咬著牙關,也沒辦法說話,只不住搖頭。

「快快快,快送碗冰鎮烏梅湯來。」舒日長急忙下令。

「不必了,不必了……」李主考"呻吟"了一聲,掙扎著端起新泡的綠茶,顧不得燙嘴,熱騰騰地喝了好幾口。

這就口熱湯一下肚子,李禎額角見汗,面上現出紅暈了,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不要緊的。」

舒日長這才恍然大悟:「哎,本官也是糊塗,昌祺公年事已高。又中了暑氣。若是一碗冰鎮烏梅湯下去,那才是龍虎交戰,就算是大羅金仙也經受不起。若真有個三長兩短,我還真沒辦法向朝廷,向陝西生員交代了。」

李禎:「不知者不罪,你也不用自責。這天也實在太熱了,老夫卻是經受不起。」

舒日長也嘆道:「京城已是熱得厲害,想不到這西安城的日頭比起北地更毒。」

同兩位主考官不同,陝西布政使高凌漢年富力強,雖然身上的吉服已經被汗水泡透,有的地方已經浮起一層鹽花,卻依舊正襟危坐,顯得很是精神。

見二人嘆息,就笑道:「二位大宗師喊熱,我也是外地人,在陝西任上多年,不更難受。這裡已經是你們的地頭,如此暑天,你們怕龍虎交戰,上的都是熱湯,我卻不怕。還請賞碗冰水吃吃。」

舒日長哈哈一笑:「說起來這貢院如今雖然是李祭酒的行轅,卻也歸陝西布政使司管。你一到卻是問我們要冰受用,你是主我們是客,倒是反著來了。方才忙了半天,我與昌祺公早已經腹中飢餓,既然你這個地主來了,我倒是想唱一出蓮花落。」

高凌漢也哈哈大笑:「好說,好說,我這就叫人去準備酒席。宗師們都是大學問家,我也是科舉出身,正要想你們討教道德文章呢!」

還沒等舒日長說話,李禎卻道:「吃什麼飯,我已經倦了,先睡一覺要緊。」

看他滿面疲憊,皺紋中全是亮晶晶的汗光,高凌漢道:「對對對,宗師們先去奎宿堂歇半個時辰,等有了力氣再用飯不遲,我在這裡看幾頁書等你們。」

奎宿堂就是鄉試考主考官下榻之地,位於貢院考北的最後。

李禎早已經類得不成,就和舒日長一道在隨從的伏侍下腳步趔趄地去了。

看到他佝僂的背影,高凌漢忍不住搖了搖頭:這老頭直如風中殘燭,朝廷也真是,派這麼個老朽過來做甚。李昌祺也真是,臨到老了,利慾之心卻是熱切。不過是想來得些拜師銀子,收點門生罷了。可是,千里迢迢的折騰,別說一個七老八十的老者,就算是壯年人也經受不住啊!

兩個大主考到了奎宿堂,也顧不得體統,脫掉已經被汗水沁透的以上,赤條條倒在涼席上。

等到肚皮一挨著席子,涼意透來,汗水頓時就收了。

禁不住同時叫了一聲「受用!」

雖然二人都累得不成,可在席子上躺了半天,卻死活也睡不著,不覺說起話來。

聊了幾句這一路上的所見所思之後,李禎突然嘆道:「日長,這人啊,不服老不成。這些日子車舟勞頓,真真是要將我這把老骨頭都抖散了。辦完這個試差,老夫也該上摺子乞骸骨歸隱田園了。」

舒日長大驚:「昌祺公龍馬精神,我很是佩服。你老人家是五朝元老,新君登基,還有依仗你的地方,怎可輕言歸隱?」

李祭酒笑了笑:「依仗,依仗什麼,一個老朽罷了。國子監是什麼地方,你不知道嗎,那就是個閑職。我這麼大年紀了,也該退下去給人家讓位了。別前人撒土迷了後人的眼睛,阻了他人上進的道路,鬧個沒趣就不好了。」

舒日長:「祭酒這個……這個……這事我也有所耳聞……可是……」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李禎躺在席子上,也不看舒日常,只淡淡道:「我知道,翰林院中有不少人想要頂老夫這個位置。日長,你也別誤會。我卻知道,等回京之後,你要外放任職。」

舒日長:「是聽說過這事,雖說空穴來風,未必無因。但不確定的事情,我卻不好亂說。」

沒錯,翰林院的編撰、編修們雖然前途遠大,可品級卻低。編撰從六品,編修正七品,而國子監祭酒卻是正四品。

如今李禎年事已高,也幹不了幾年。翰林院的人在裡面不過是過渡一下,遲早都要放出去做官,不可能一輩子呆在裡面。因此,所有人都將目光盯在國子監祭酒的位置上。

只要李禎一退下去,倒是可以爭取一下,一下子就從正七品到正四品,那才是真真的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了。如果在地方上,從正七品到正四品,也不知道要熬多少年。

國子監雖然沒權,卻可以當做一個台階。只要品級上去了,將來挪個位置,立即就是六部侍郎,前程似錦。

翰林院的人最擅長的不就是借力、卡位、搶官帽子嗎?

李禎一笑:「日長,你我這一路走來,無話不談,也算是往年交了。實話同你說,老夫年紀一把,再若戀棧不去,豈不惹人厭煩。再說,我是真的累了,想回家了。落葉歸根,別把一身老骨頭丟在北京才好。實際上,也不怕你笑話,我這次大考差來陝西做考官,就是想得些養老錢求田問舍。哈哈,日長,老夫這個心思倒叫你笑話了,慚愧慚愧!」

舒日長搖頭:「昌祺公休要做此想,朝廷派考官下來辦試差收門生,得點謝師銀子也是正當,也算是國家對老臣的體恤,有成例可循。古時聖人雖說有教無類,可束修還是要的。」

是的,出來擔任一省的主考官,收入謝師銀子合理合法,算是一項福利,自可正大光明地伸手,舒日長見李禎自責,忙小聲安慰。

李禎嘆息:「老夫早年家境貧寒,父母去世得早,全憑族人接濟這才讀書仕進。做了一輩子官,所得的俸祿都回饋了鄉里。臨到了老了,依舊是兩袖清風。哎,想起家中子孫,如今日子依舊過得清苦,我這心中就是愧疚。」

舒日長和李禎一路從京城到陝西,李公的情形他自然清楚。老李雖說貴為國子監祭酒,日子過得卻苦,身上的衣裳也都破舊,還打了補丁。

說起來,李大人都五朝老臣了,還做過廣西和河南的左布政使,窮成這樣,確實叫人心酸。

這大明朝官員的俸祿還真是低的離譜,若沒有真得執身秉直,還真要苦死了。

如此這朝堂之中,有李禎這種操守的官員還真是不多見。

舒日長由衷地說:「昌祺公真君子,吾輩之楷模。」

李禎突然哈哈一笑:「老夫還真沒想到這出來辦試差的收入如此豐厚,如今得了不少拜師錢,算不算是濕了腳。」不等舒日長說話,他又道:「現在,我也算不得楷模了。日常,看到這麼多銀子,老夫還真有些怕了。」

舒日長也跟著笑起來。

是啊,自己以前擔任過考官,經歷得多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但對於李公這種正人君子來說,還真是意想不到。

確實,對於李禎來說,自己的這個試差,原來是發財的美事。

他和舒日長剛進陝西,陝西提學就帶著被選為內外簾官的府、州、縣官員早早地侯在華州,山珍海味、飛禽走獸、水陸流水席招待自不用多說。

吃喝停當,就是游華山,吟詩作賦,足足折騰了三日才啟程來西安。同時,各府、縣都將禮單偷偷地塞到兩位大宗師的袖子里。

作為正主考,李禎自然拿了大份。待到無人處,掏出來一看,頓時驚得面紅耳赤。這些禮單上都只寫了一個數字,標明送禮的府縣的名字。最多的四百兩,最少的也是一百。

原來,按照規矩,大宗師到地方上辦考差,都有拜師銀子。府、州一級四百,縣一級一百。陝西有十四個州府,數不清的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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