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硝煙散盡 第七四章 黑白(二)

汽車顛簸著已然離開了沙洋鎮,沿著向東的公路往武漢駛去。王金娜坐在這輛上海牌小轎車的后座上,這種小轎車是國內僅次於紅旗牌的轎車,也是國內唯一批量生產的小轎車,能夠坐這樣的小轎車,就是一種身份的象徵。雖然坐個小轎車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王金娜也不是第一次坐,但是想一想這幾年來,這種待遇還是第一次有。

坐在王金娜旁邊的是省革委會的一位姓秦的負責外事工作的副主任,此時,隨著小轎車的行駛,這位秦副主任也在王金娜的耳邊喋喋不休地啰嗦啰唣著,無非是告訴王金娜見到日本友人的時候應該怎麼說話,哪些話可以說,哪些話不可以說,同時半是威脅半是利誘地警告著她,如果一旦把話說錯,那麼她將會負有什麼樣的後果。對於這位領導的提心弔膽,王金娜也可以理解,她畢竟是一個讓人不放心的人物,便是在五七幹校里,她也是被領導重點教育的對象。

在王金娜坐上這輛車的時候,她就問起了這位秦副主任那個要求見她一面的日本友人叫什麼名字,當知道這個日本人叫作松下靖次郎的時候,王金娜不由得愣住了,她當然記得這個人,這個人正是張賢與熊三娃他們恨之入骨的仇敵。她還記得,在鄂西大戰之後,這個狡猾的日本鬼子喬裝穿上了國軍的服裝,所以才會被當地的山民誤當成受傷的國軍送到後方醫院,要不是得到她及時有效的救治,這個鬼子早就死了!而也就是因為她救活了松下靖次郎,所以張賢才會被這個裝啞的敵人矇騙,才會有之後張賢和他的同袍戰友艱苦卓絕的戰鬥,而在那一次戰鬥之中,幾個與張賢情同手足的兄弟就是死在了這個松下靖次郎的手下,這也成為張賢這一生是最為悔恨交加的事。

秦副主任似乎是看到了王金娜的表情,顯然王金娜對這個名字並不陌生,於是連忙向她詢問著她和這位日本友人是如何相識的。王金娜並沒有隱瞞,如實地向他講述了那個鄂西會戰和常德會戰時候的事,說到最後,她不無痛恨地道:「如果我知道他是個日本鬼子,而且後來又害死了我們那麼多的抗日誌士,當時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救他的!」

秦副主任愣了一下,想了想,馬上十分認真地對著王金娜道:「王醫生,這個日本人雖然曾經當過侵華的日軍,但是現在他是我們的友好人士,你跟他見面的時候,千萬不能夠跟他提起過去,尤其是你剛才說的那些事!」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她當然知道這些當官的,所謂的革命委員會的成員其實才是最怕丟官的,對老百姓義正詞嚴,可是見到外國人的時候,又如同是見到了祖宗一樣,恨不能爬過去給人家舔鞋。這讓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清末的那些怪事:官府怕洋人,洋人怕老百姓,而老百姓又怕官府!

見到王金娜沒有再說什麼,這位秦副主任又開始沒完沒了地說起來,他幾乎把那位日本友人會問些什麼從頭到尾的想了一遍,也學著說了一遍,還生怕會有什麼遺漏的地方,時不時的又想起什麼來,馬上就會對王金娜學說一番。王金娜只覺得自己的頭都要大了三圈,對這位十分負責的副主任只能是唯唯諾諾,自己也被她說得昏昏欲睡,到頭來一句話也沒有記下來。

從沙洋跑到武漢其實也就是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因為湖北的雨水比較多,這條公路又不是國道,有很多的地方都已經形成水坑,養護也跟不上,所以小轎車也跑了將近一個上午,在快要進入武漢市的時候,秦副主任才停下嘴來,這才反問著王金娜,想要看看她對自己的話到底是記得了多少。哪知道,這一問之下,王金娜卻答得張口結舌,對於剛才他的話基本上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了。

秦副主任又氣又恨,如果不是因為日本友人指名點姓地要見這個臭老九的話,他真得恨不能馬上掉頭,把王金娜再送回五七幹校去。

面對著一臉無辜樣子的王金娜,到最後秦副主任只得無可奈何地道:「算了算了,你記不住也不要緊,你只要記得,在日本友人的面前,一定要保持禮貌,一定要想辦法討人家歡心,不管人家問你什麼,你都要往好裡頭說,不能往壞裡頭說……」

聽著秦副主任的叮囑,王金娜幾乎要衝口問出來:「你這不是漢奸樣子嗎?」可是,話到了嘴邊又連忙咽了下去。

※※※

與松下靖次郎的會面是由省革委會派人專門安排的,會面的時候,並沒有讓王金娜和松下靖次郎兩個人單獨會談,作為負責接待工作的秦副主任一直就陪著王金娜的身邊,就好像是一個看護著她生怕她犯錯的老師。會面的地點就安排在省革委會外事辦公室所屬的接待廳,王金娜和秦副主任在這裡坐了有半個小時,其間秦副主任還念念不忘地又叮囑著王金娜怎麼來說話,在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門外便響起了一群人說話的聲間,王金娜和秦副主任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們知道松下靖次郎到了。

大廳的門打開來,當先走進來的是外事辦的日語翻譯,跟在這個翻譯之後走進來的,正是穿著西服,頭髮已然有些花白的松下靖次郎,雖然有三十年沒有見到這個人了,但是王金娜還是一眼便認了出來。

松下靖次郎走進會客廳里,這個大廳中只有王金娜這一個婦女,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向王金娜走去,在離著他還有五六步遠的時候,不由得又停住了腳步,愣愣地看著她,也許在他的印象里,還留著王醫生年青的時候那美麗的容顏,卻對面前這個已然憔悴而又衰老的面孔有些不知所措。

秦副主任連忙來到了他的面前,臉上堆著親近的笑容,還以為松下靖次郎沒有認出王金娜來,連忙作著介紹:「松下先生,這位就是你想見的王金娜醫生!」

「你好!」王金娜客氣地回應著。

「你好!」松下靖次郎被動地說著,他想伸出手去握一下手,卻又有些猶豫,畢竟對方是女性,手伸到一半便停在了那裡。

王金娜看在眼裡,大方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松下靖次郎連忙握住了她的手,臉上露出激動的表情來,用他並不標準的漢語說著:「真得是你!呵呵,王醫生,見到你讓我太高興了!」

王金娜並沒有答話,從她的內心裡頭來講,她並不希望再見到這個讓人恨之入骨的假啞巴。

邊上的秦副主任生怕會冷場,連忙笑容可鞠地道:「呵呵,王醫生也很高興,在來的時候,她在車上就非常想見到您了!」

「哦?」松下靖次郎有些受寵若驚一樣,看到王金娜微微皺了下眉頭,便知道這只不過是別人的客套話。

的確,對於王金娜來說,她忽然覺得旁邊的這位秦副主任萬分得討厭,就好像是一隻綠頭蒼蠅在屋裡來回亂飛。

「坐!坐!坐!大家坐著談!」秦副主任連忙招呼著所有的人坐下來,在這裡,他成了唯一的主人。

王金娜和松下靖次郎被安排著坐到了相鄰的位置上,兩個沙發之間只隔著一條茶几,這也是為了更加方便地讓兩個人進行交談。

開始的時候,王金娜的話並不多,松下靖次郎提起當年她的救命之恩時,話語間還是流露著萬分的感激之情,王金娜只是淡淡地揮了揮手,告訴他:「那個時候我是醫生,救死扶傷是一個作醫生最基本的道德,所以你也不必要如此耿耿於懷,因為在我們醫生的眼睛裡,只有病人和沒病的人,沒有其他!」

聽著王金娜的回答,松下靖次郎不由得肅然起敬,便是坐在王金娜另一邊的秦副主任也連連點著頭,對她的回答感到滿意。

儘管松下靖次郎也在刻意地迴避中日戰爭那一節的故事,但是不知不覺間便又談到了鄂西會戰,談到了常德會戰,那場戰爭是中日兩國任何人想迴避也迴避不了的。

「王醫生,我一直有個問題想要問你!」松下靖次郎沒話找話一樣地問道:「如果那個時候,你知道我是日本人,你還會為我醫治嗎?」

王金娜怔了一下,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如何回答了,在她的身邊,秦副主任不由得乾咳了一下,似乎是在提醒王金娜不要信口開河。聽著秦副主任的咳嗽聲,更令王金娜討厭起來,她直截了當的對著松下靖次郎如實地道:「當時我也不會有這種疑慮,如果你不是穿著國民黨的軍服,我想,根本就不用等到把你送到醫院裡來,就算是你還有一口氣,那些老鄉們也會把你一鋤頭打死!你們日本人害死了太多的中國人,那個時候,每一個只要是有良知的中國人,都會這麼做的!要不是你後來認清形勢選擇了投降,我想你也不會活著走出中國去,也不會有現在的風光!」

松下靖次郎的臉一會兒紅,一會兒白,被王金娜的話說得啞口無言,就好像是被人揭了傷疤一樣,痛也痛的,但是卻又不得不忍著。

秦副主任的臉色也有些難看,連忙笑著打圓場道:「呵呵,那都是過去了的事了,如今中日兩國是友好鄰邦,一衣帶水,我們還是不要再提這些不愉快的事情了!」

就好像是找到了一個梯子,松下靖次郎也點著頭,再一次問著王金娜:「王醫生,這些年來,你過得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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